32、黄绶铭、黄村生、黄永玉祖孙三代的集美学校情缘
陈满意 刘平
80年前的那个春天,再次回到集美学校任教的凤凰人黄村生返校时带来了一位13岁的小男孩。他个子不高,但眉清目秀,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子机灵劲。他酷爱阅读,在集美学校读书期间,经常逃课到图书馆,翻看各种图书。因为逃学,他的成绩很糟,连续5次(49级-53级)留级(当时集美学校一年招生两次),有一两百位同班同学。他被同学们戏称为“留学生”。他就是有鬼才之称的黄永玉。不久前,黄永玉又一次来到集美,故地重游,拜会老友和同学。
与集美学校结下深厚渊源的,除了黄永玉之外,还有黄永玉的八叔公黄绶铭、堂叔黄村生、黄毓照、黄洪焘等。
在集美任教10年的黄绶铭
凤凰黄家与集美学校的渊源要从黄永玉的八叔公、沈从文的八舅黄绶铭说起。
黄绶铭,字印渠。在其十岁时,父母已经去世。他于1910年毕业于县立小学,后如芷江务实中学,在校四年间“每试辄冠其曹,时校中有第一包办者之誉”。后来跟随姑父、熊希龄的弟弟熊捷三北上北平,在北平受到熊希龄的器重和赞誉,考入北京财政商业专门学校。

黄绶铭在集美时的照片 陈满意/翻拍
1920年,黄绶铭从北京财政商业专门学校毕业,应聘到集美学校任会计主任兼储蓄银行经理。1923年,又兼商科主任。第二年,集美学校规模扩大,改科为部,黄绶铭身兼数职,事务繁多,难以兼顾,于是辞去会计、银行职务,专任商业部主任。改部为校后,实行委员制,黄绶铭被选为主席委员。1928年,改行校长制,黄绶铭又任校长。由此可见陈嘉庚对黄绶铭的信任。
在集美,黄绶铭曾兼任簿记课,他能在一两天内把所负责的40多名学生、不同内容的簿记批改完毕,而且是一页一字一句地批改,一字不漏。每天早晨,别人还没起床,黄绶铭已经巡查学校一遍;晚上别人入眠后,黄绶铭还要再巡查一次校园才上床睡觉。患病时也是如此。他曾说:“嘉庚先生兄弟斥产办集美学校,我无钱,只有一条生命捐给学校。”
1928年,“济南惨案”发生后,举国上下,抵制日货,反日情绪高涨,集美学校组织了义勇队,学生、教师纷纷加入。义勇队分前备队、后备队、红十字队,男女大小有500多人,占全校人员的五分之一。黄绶铭被选为第三队第二支队的队长,他对队员说,“各位都是热血青年,为国家、为民族、为社会而牺牲,有何可怕……”此时已经肺病缠身的黄绶铭带领队员日日上操、上堂。训练的时候,在烈日下举起十多斤重的枪,还要做托枪、装子弹、跑步、跪下等训练,后来很多人经受不住这种苦,纷纷退队,五百多人的队伍到后来只剩下七八十人,而黄绶铭始终是其中一员。
其间,集美商业学校定下了三大宗旨:“培养商业人才,以谋民生问题之解决;注意南洋商业,以适应地方之需要;施行公民教育,以养成健全之国民。”在黄绶铭的主持下,当时的商业学校是全集美学校中的模范,“端整的服装,待人接物的礼貌,行动的严正,功课的努力,都是很著名的。”
黄绶铭积劳成疾,一度到鼓浪屿、杭州等地调养,但病情轻些时又会返回学校,力疾视事。1930年6月1日下午,因积劳成疾在集美病逝,年仅35岁。黄绶铭在集美学校任校长达10年,备受师生爱戴。
黄绶铭去世后,校务无人主持,一度请其侄黄村生来代理校长。
黄永玉到集美学校的领路人
黄村生又名黄毓熙,是沈从文的表弟,沈从文在《回忆黄村生》一文中介绍,黄村生比沈从文小两三岁。黄村生兄弟四人,父母早逝,后来大哥又夭折,黄村生过继到在芷江县的五叔家,两个弟弟则投靠到大伯家,不久黄村生的生母病逝,在大伯的帮助下埋葬了生母唐氏后,两个弟弟也跟着他到了五叔家。五叔没有子嗣,卧病在床,不久又去世了。
黄村生在芷江务实学院学养蚕桑,不久又转入到新成立的中级农业学校。五叔去世后,黄村生被在集美学校任教的八叔黄绶铭接到集美,在集美学校读书,后考入北京农业大学,当时除了每月二十五元的公费外,还收到八叔黄绶铭的资助。在读书期间黄村生参加爱国示威游行,被反动当局逮捕坐过牢。
黄村生在北京读书期间,表弟沈从文刚到北京,人生地不熟,虽然比沈从文小两三岁,但做事老练,给沈从文诸多照顾,沈从文称他是“候补京油子”。他是沈从文在北京见到的第二位亲戚,沈从文在文章中称他是“许多表兄弟中,在我成年期前后最亲近的一个,也是我初到北京那几年,把三个亲戚当成三根支柱看待,他却算得是最得力又最持久的支柱之一”。大学毕业后,黄村生在1928年8月来到集美学校任教。

黄毓熙在集美的照片 陈满意/翻拍
后来,沈从文与张兆和结婚,黄村生专程赶到北京祝贺。返回时,沈从文送他到车站,两人在月台上留下一张珍贵的照片。
由于集美学校的派系斗争,身为中学教员和图书馆主任的黄村生先辞去兼职后又辞去教员之职。1934年秋,他离开集美学校回到湖南自谋职业,后来又到安徽宣传教书。这一时期,先后离职的还有原校董兼校董会主席蔡玑、校董兼总务主任蔡季芳以及商校、农林、师范、水产等校长。
后来黄村生又接受集美学校的邀请,准备返校任教。他把这事写信告诉了堂哥黄玉书,黄玉书便有了将儿子托付给他的意思。于是,黄玉书带着13岁的儿子来到安徽芜湖,在那里与黄村生以及另一名堂弟黄毓贵相见。几天后,黄村生带着这位13岁的侄子踏上了前往厦门集美的征程。
由于日本飞机和大炮对集美学校的骚扰,集美各校在1937年秋季开始,陆续内迁安溪。集美各校组成联合中学,定名为“福建集美联合私立中学”。陈村牧任校长,此时,校董办公室也迁到安溪,原有办公机关,改隶校长之下,分秘书处,教务课、训育课、事务课、体育课、会计课等,陈村牧聘请黄村生为秘书处主任兼农业科主任。学校内迁安溪八年间,黄村生是陈村牧的得力助手。平时他要协助陈村牧处理学校的日常事务,陈村牧外出开会时,校务则由他代理,一旦有什么突发事件,比如国民党到校内逮捕进步学生时,他维护学校、从中斡旋,对进步学生给予保护。
黄村生在集美学校近20年,先后任农林、高中、初中、普通师范、简易师范科国文教员,商业学校训育主任、教务主任、图书馆主任、校长办公室主任秘书、校董兼校董会办事处主任、《集美周刊》编辑主任等职。集美解放前夕去香港定居,1982年在香港病逝。
他病逝后,沈从文曾专门写文章追念这位表弟。
留级五次却没能从集美毕业的黄永玉
黄村生在集美学校期间,还曾把弟弟黄毓照(黄照)带到集美学校读书,由于父母去世较早,黄毓照也曾寄宿在大伯家。1929年1月,黄村生给弟弟黄毓照写信并寄了50元做路费。于是黄毓照也来到集美,住在八叔黄绶铭家。后来婶母去世,八叔年老的岳母带着八叔的儿子黄洪焘,八叔一家对他非常关心,他学习也非常刻苦,经过一段时间的复习考进集美中学,后来又考进上海大同大学,后因八叔去世,辍学回集美当图书馆馆员。因想在文学上谋求发展,于是又在二哥的支持下去北京找表哥沈从文。抗战爆发后,黄毓照在1937年5月奔赴延安抗大学习,参加革命工作。抗日战争时期,先后在中央军委警卫营、延安鲁艺等任职,后曾在辽宁日报社、辽宁省新闻出版局任职。

黄永玉前不久来厦门与堂叔黄洪焘见面 黄洪焘家人/提供
除了弟弟黄毓照之外,黄村生带到集美学校读书的小男孩日后也受世人瞩目。他就是后来有“鬼才”之称的画家黄永玉。
当时的名字是“黄永裕”。黄永玉的名字是表叔沈从文改的,沈从文建议改为“黄永玉”,认为“永裕”不过是小康富裕,适用于一个“布店老板”而已。“永玉”则永远光泽明透,寄寓了沈从文对一个艺术家未来的厚望。从此“黄永玉”这个名字得以确定,沿用至今。
因无家中经济资助,开学第一天,黄永玉把领来的新书卖了,用卖书的钱买了袜子和肥皂。开学那天,穿上正式学生装,他正正规规去照相。头戴学生帽,背手而立,抿着嘴,平视前方,神情显得镇静自若。洗出照片,他给凤凰家里寄去一张。黄永玉回忆说,当时为显重视,他还特地在照片后面写上一句:“手里有水不要摸,不然坏了。”叮嘱几个弟弟。
寄照片同时,黄永玉还写了一首诗赠送几个弟弟。
大弟弟黄永厚当时已有九岁,由他向弟弟们朗读这首诗。如今八十岁的他,仍能流畅背诵。他说,每次朗诵,鼻子都会感到一阵发酸:
太阳刚起了光芒
在我的床上
引起我的思潮
我不愿再在人海中彷徨
只要回到我的故乡凤凰
同着我那
永厚、永前、永福、永光
过着顽皮的景象
作家李辉考证后认为,这首诗是目前所知黄永玉最早的文学创作。
在读书期间,黄永玉不爱学习数理化,上英语课时经常躲在课桌下画画。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酷爱读书的习惯由此养成。由于不安心学习,他留了五次级还在读初二,同学换了一拨又一拨,成了集美学校同班同学最多的学生。1981年国庆前夕,他曾回到集美邀请当年同班的同学聚会,一下子来了160多人。
前不久,94岁的黄永玉来到集美,与在厦门的老同学以及他的堂叔黄洪焘见面叙旧。黄洪焘是黄绶铭的儿子,按照辈分黄永玉称他堂叔,但黄洪焘在年龄上比黄永玉还小一岁。“我们是叔侄,因为年龄相仿,实际上像亲兄弟一样。”黄洪焘说,“我三岁时母亲不在了,5岁时父亲不在了。后来外祖母又去世了,我和黄永玉都靠黄村生照顾。”后来,因为日军破坏,学校内迁到安溪,黄洪焘和黄永玉两人整日寄宿在学校里。“我们两人都是‘坏’学生,是特别小组的。”黄洪焘说,“当时中学、师范、农校、航海的学生都认识我们两个。我留级也很多,和他一样都是‘留学生’。”

黄毓熙与黄洪焘在厦门的合影
集美学校内迁到安溪的第一年,黄洪焘跟着外祖母躲避到翔安马巷的乡下,后来外祖母去世,他无家可归,只好借宿在学校。他说他比黄永玉晚一年到安溪。
集美学校在当时是全国师资条件最好的学校。因此,尽管学习成绩很差,但集美学校“兼收并蓄”的氛围还是让黄永玉找到了自由成长的空间。可以说,黄永玉的文学梦想和艺术追求都是在集美学校起步的。在黄永玉的文字和访谈中,他常常怀念在集美学校的那段难忘时光,并多次提到“诚毅”校训对他一生的影响。
1983年,集美学校70周年校庆时,黄永玉曾经作国画《桃李春风》送给母校。他在校庆典礼上这样向母校致敬:
我至今怀念敬爱的陈村牧、许玛琳、宋庆嵩、郭应麟、曾雨音、汪养仁、朱成淦、许其骏诸位先生,我是他们最不用功的学生。尤其是许玛琳先生,他曾对我再三说过,不学好英文将来会后悔。毕竟先生具有历史的预见,他对我那么宽宏大量,也许是已经失望,竟然允许我在上英文的课堂上作画,此事恐怕不仅在集美的历史,在全世界也是少见的。至今想来,我是又感激又觉得深深惭愧。因为在课堂上我永远背不上英文,永远推说明天可以背出,一个明天接着另一个明天,成为我永远还不清的书债。在我离校前夕,许先生在纪念册上为我题词:TOMORROW NEVER COMES!(明天是永远不会来的)。所以,我这个年已六十的学生至今还想着先生的话。
说老实话,我真正的勤奋是在图书馆,一个小小的孩子读到了《原富》《爱弥儿》以及伏尔泰、狄德罗的一些书。我们的图书馆对一个孩子说来,较之课堂,无异是个又大又新的世界,课堂何足道哉!这些丰富的知识使我在以后漫长的痛苦流浪生活中成为信念的支柱。我也没有忘记校训“诚毅”二字,对人要诚恳,对事要有毅力。我也把这两个字送给了我远行的儿女。
这位当年“最不用功的学生”,在“明日复明日”的两年集美校园生活中,一共留了五次级,成了集美同学最多的学生,最终只算肄业,没能从集美学校毕业。但他对学校真挚的感情一直没变。
1993年,他在给集美图书馆的题词中留下了十个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2013年集美学校百年校庆时,黄永玉为母校创作了两件珍贵的画作:《集美学村》和《百鸟归来》,两幅作品均为大尺寸长卷。其中,《集美学村》是油画,长达6米;《百鸟归来》的画幅尺寸也达到了3.6米。这两幅“鸿篇巨制”,是年届九十的黄永玉为集美学校百年校庆专门“量身定制”的。
据介绍,《集美学村》是黄永玉根据他1995年回集美母校时的写生所画。长卷描摹了南薰楼、鳌园等具有代表性的学村建筑。《百鸟归来》则以象征手法,用“鸟儿归来”的场景寓意海内外校友回到母校、共贺百年之庆的盛况。
有趣的是,在这幅画的题款中,黄老写下了近300字不带句读的“感怀”。题款的文字中,老先生自称是母校“不肖的子孙”,他以幽默又真诚的语调回忆了在集美中学读书的时光,深情表达了他对嘉庚先生的敬仰。他写道,“我至老不忘我们的校训‘诚毅’二字,在这个复杂不堪的社会它是多么有用。”(注:引文标点为后加)除了这两幅画作,黄永玉还为集美校友会馆题写馆名。
去年(2016年),以“我的文学行当”为主题的黄永玉作品展亮相陈嘉庚纪念馆,黄永玉没有亲临厦门,却别出心裁特意在开展前手书了一份“致辞”,用这种传统的方式向厦门的观众“打招呼”。

黄永玉
在这段不长的文字中,黄老诉说对集美学校、对厦门的情感与回忆:“难以想象我会以文学行当的方式回到厦门、集美母校,简直有点‘魂兮归来’的意思,因为我到底已九十二三了。最初到厦门我才十二岁,闽南人的宽怀给我的情感打下健康良好基础,所以我正在写的这部漫长的小说里都具有一些这类善良精神……”回忆中学时代,这位“老顽童”还不忘自我调侃:“厦门集美初中培养出了个该当入选吉尼斯大全的人才,念了三年初中,念到二年级,留了五次级的学生。”黄老曾多次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学生”,不爱学习数学物理,考试总是零分。不过,他酷爱学校的图书馆,也通过图书馆爱上了艺术、爱上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