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我的文学我的梦 我的母校我的情
——黄永玉先生作品展观后
吴梅影

“……去了一趟云南,路南县的额勺依村,住了两个月。那是一生难忘的美丽段落,知道人到今天还有刀耕火种的日子,许多男孩,许多女孩子因为不知道外头的世界,没有比较,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幸和疼苦。阿诗玛的模特叫做普支委,听说她已经去世了,该七十多了吧!所有过去的年少朋友包括自己在内都老了,不堪之至,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留下的这些痕迹今天能看到,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静静地对着这一段文字。今天开幕展来的人当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云南了吧?没有人能知晓这段话带给我的震撼,也没有人能像我一样,将近两个小时里,一读再读,读懂先生的慈爱,悲悯,温情……岁月流逝中的一点点伤感。
云南,直到今天,六十多年过去,也还有这样的“没有比较,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幸和疼苦”的男孩女孩子,淳朴,真挚,白纸,让人心痛怜惜。粗粝的石子上,开出了美丽的花朵,这就是黄永玉先生的永远的云南的《阿诗玛》。
“五点到了,要闭馆了。”工作人员轻声地善意地在耳边提醒,已经是第三遍。我转头望去,大厅里空无一人。
“明天再来吧。有两个月呢。”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道。
走出展厅,只见丛丛三角梅展露艳紫深红的笑靥——正是集美的春天。
此次由多方牵头的在集美陈嘉庚纪念馆展出的黄永玉先生作品,围绕着先生一生文学创作展开,体现先生在文学方面的建树与才华。部分画作是黄永玉离开集美学校70多年后创作的自传体小说《无愁河边的浪荡汉子﹒八年》的插画,生动,传神,幽默,温情。图画与文字结合,美术与文学联姻,生活的贫瘠苍凉、辗转流离中,依然倔强怒放。放眼当世,也只有黄永玉先生了。
他神气地把手揣在裤兜里,短裤,长袜,带着宽边帽。这是十二岁时,刚来集美学校念书的黄永玉:“我是带着图书馆给我的丰富粮食走向世界的。”他喜欢看书,有时躲在图书馆一看就是一整天,忘了去上课,忘了外面的世界。对着他所绘的这个小小的人儿,你忍不住会心微笑。集美学校,真的就是这么个让人觉得温暖如春的地方,走遍千山万水,你会思念,会魂牵梦萦,会一如初见、永志不忘。
他笔下的翡冷翠的老桥——就是但丁遇见贝阿特丽采的老桥么?有细腻的线条,黄绿的西西里柠檬一般的桥身与波光,苍蓝的天空。让人想起作家陈丹燕笔下的意大利金绿的山坡,妩媚的碧蓝的天空,阳光下的灰绿橄榄树。“黄永玉的翡冷翠”,这一段落,是那时年已将近七十岁的老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持续几个钟头,坐在巴地亚桥和法安提那街的交通繁忙路口,画下的翡冷翠,画下的菲埃索里山的景致。
他的23米巨幅画作《荷花卷》,绚丽,明媚,写满生机勃勃的无限。想起陈履生赞黄永玉:“近世之画荷闻名者有二人,前有大千,后有永玉,二人气度相近,以大幅面而撼人心魄;二人画法相远,各有千秋。黄先生画荷,不拘成法,工则细致入微,放则狂笔乱扫,其中有画有拓,随遇而安。又有抽象一格,其花非大如碗可比,往往占据满幅,实乃梦寐之像。”(陈履生《荷·万荷堂·万荷堂主人》)
万荷堂主。
他笔下的大收藏家张伯驹先生,穿着老农一样的棉袄,佝偻着背,似在负手踽踽而行。 “富不骄,贫能安,临危不惧,见辱不惊……真大忍人也。”(黄永玉说张伯驹)如此这般,让人望之潸然泪下。
看他和好友黄乃裳、汪曾祺的往来唱和、惺惺相惜。昔日读黄裳《来燕榭文存》,读到黄裳称赞黄永玉画《水浒传》的构思与题跋:“宋徽宗在五国城,身上出了从没见过自然不认识的虱子,叹道:‘朕身上长虫,状如琵琶。’”
“状如琵琶”,亏他(画中人物宋徽宗,当然是作者黄永玉)想得出啊。
他为集美学校,画了《百鸟归来》,画中,有他对集美学子的期待,对母校的祝福。天是鹤家乡。
最爱先生的木刻,那种黑白关系的巧妙处理,洋溢其间的人间温情,线条的细致入微,下刀的斩钉截铁:老水手的沧桑拐杖与手上的骨节,司机和女人“快点,车子开了”前赶着吃饭的自适诚朴,瓶花、四叶草与大蜜蜂的勃勃生命感……还有,他站在大门前,拿着标志大烟斗,一脸凛然。他说“我深爱这个世界,包括它的悲苦。”
还说:“以看书为耻,以看书为险,这个时代幸好过去了。”
又说:“美比好看好,但好,比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