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以后的那些“第一次”
一个人在一生中会有很多的“第一次”,而那些“第一次”大体上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印象深刻,终生难忘;另一类是时过境迁,忘得净光。我回国以后的那些“第一次”多数属于前者,至今记忆犹新。
第一次见到解放军
1952年10月我回国,入境时,第一次见到解放军。在深圳边防大门口,五星红旗下,笔直地站立着一位持枪的年轻战士,非常威武。以后,我又陆续碰上几个边防军。他们态度都很和蔼,我们有不懂的事,他们有问必答,看到我们行李很重,过关有困难,还主动过来帮忙。
第二天,到达广州,我和其他侨生被安排住在小旅舍。说来也巧,这家小旅舍也住着几位解放军,大概是到广州出差的,我们早晚都能互相碰到。每次见面时,他们总是面带微笑,好像在对我们说:“欢迎你们回来!”
我在马来亚18年,先后见到英国殖民军和日本侵略军。前者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一幅征服者的架势,后者野蛮凶狠,无恶不作,他们是一丘之貉。如今我见到的解放军,与之相比较,有天壤之别,解放军多么可爱可亲!我在给海外同窗写第一封信时,就写了我所见的解放军。
第一次见到陈嘉庚先生
陈嘉庚先生的大名,在南洋侨胞当中,可以说是如雷贯耳。自“七七”卢沟桥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大举入侵我国,陈嘉庚先生为了祖国的存亡,四处奔走,号召侨胞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援祖国抗战。在海外,我经常在报刊上看到有关他领导抗日救亡活动的报道和照片,就是无缘一睹他的风采。新中国成立后,他当选全国政协副主席,回国定居。听说他住在他的家乡——集美,我就要求到集美中学读书。1952年11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在去集美科学馆的路上,我与他不期而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嘉庚先生。他那时已过古稀之年,但看上去,身体健朗。他走走停停,有时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有时与随行人员低声讨论。我那一天兴奋得忘记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跟着他,他停我也停,他走我也走,一直跟到他的住所才转头跑回教室。陈嘉庚先生虽然是著名的侨领、国家领导人,但很平易近人。他关心身边的工作人员,关心建筑工人,关心师生。我在集美的三年里,多次在校园里看到他的身影,多次聆听他的报告。他所制定的“诚毅”校训,让我受益一辈子。
第一次参加庆祝国庆
我永远记住1953年10月1日,这一天是我第一次参加国庆活动。学校放假,食堂加餐,上午10点在草坪上听广播,头一天晚上观看学生自编自演的节目。这些看似很简单,很平凡,但对我而言,一直难以忘怀。因为在马来亚时,英国殖民政府追随美帝,封锁中国,不准华侨庆祝自己国家的生日。记得我和几位同学于1951年10月1日,以偷听“敌台”(被当局禁止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来庆祝国庆。现在我回到自己的国家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庆祝国家的生日,心里格外高兴。
第一次参加政治运动
1957年的“反右斗争”,是我回国后第一次参加的政治运动,它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1955年我考进厦门大学,圆了读大学的梦。1956年,党中央发出“向科学进军”的号召,迎来了科学的春天。可是,好景不长,接踵而至的是“整风反右”。在这场运动中,我虽然没有被划成右派,但被批得体无完肤,毕业鉴定是“在运动中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内部控制使用”。运动中,我被勒令检查,汇报思想,同学不敢靠近我,深怕被牵连。我不会投机取巧,乘机往上爬。我还有良心,没有对“右派分子”捏造罪名,进行揭发,结果被划成“中右”。
这场政治运动很残酷,我们历史系55届两个班60个人,错划10个“右派”,还有一批像我一样不戴帽子但受到批判的,许多人的青春年华都给断送了。因为有“反右”这一段不愉快的历史,大家心里都有隔阂,所以毕业后的同学会从未开过。
第一次被剥夺人身自由
1966年开始的那场“十年浩劫”中,我两度被关进“牛棚”,丧失人身自由。我因为有“海外关系”加上“站错队”,被造反派打成“保皇派”和“漏网右派”,揪出来批斗,“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永世不得翻身”。他们对我拳打脚踢,进行人身侮辱,抄我的家,把我关进“牛棚”,强迫我每天写思想汇报,接受批判,游街示众,参加惩罚性劳动,我第一次尝到了丧失自由的痛苦。想当年,我满腔热情,冲破阻力,漂洋过海,返回祖国,如今沦为阶下囚,我感到委屈。不过,我总是用国外一位作家的话来安慰自己,他的话大意是这样:一个作家乃至一个人最好有一段牢狱的经历。我的“牛棚生活”应该也是我人生一笔难得的精神财富。
第一次当选省人大代表
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开始拨乱反正,强加在我头上的“漏网右派”、“钢杆老保”等不实之词一一被纠正,“海外关系”成了好东西,我总算苦尽甘来。1977年我光荣地被选为浙江省第五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以后我连任两届省人大代表和两届省政协委员,共任职20年。最令我激动不已的是,在兰溪第一次当选省人大代表时,我还在兰溪市第二中学给学生上课,一听说我被选为省人大代表,我不等放学,一口气跑到我妻子任教的学校,想第一时间把这一好消息告诉她。妻子看我气喘吁吁,吓了一大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如今回忆起来,我仍会忍俊不禁,但仔细想想,自己在“整风反右”和“文化大革命”两次政治运动中都当了“运动员”,以后一直都小心翼翼做人,深怕再犯错误,现在得到了彻底翻身,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怎么不让我高兴得浪欢风舞呢?!
第一次走上大学的讲台
我考上大学,努力学习,梦想成为教授。在“整风反右”以后的“红专大辩论”中,我是厦门大学历史系55届学生中主张“先专后红”的代表人物,受到批判。毕业时,原被分配到杭州大学,但去报到时,杭大却以贯彻“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为由,拒绝接收。我被逐级下降分配,先到金华,再转分到兰溪,进了兰溪中学任教。不能进大专院校工作,我的教授梦也就成了泡影。但我坚持听党的话,服从组织分配,在中学安心工作,积累经验,做出成绩,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我原以为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过了,不料经过19年的风风雨雨,还有机会走上大学的讲台。1978年浙师大金华分校成立,调我去讲授英语,并任外语科副主任,主持工作。这一消息虽然来得晚了一些,但是仍令我无比兴奋。知识用时方恨少,我在大学读的是历史,不是英语科班出身,尽管有多年的教学经验,但文献积累太少,只好加倍努力。我废寝忘食,大量阅读有关书籍,认真备课。当时我除了担任外语科的教学行政工作外,还给一个班上精读课。第一次在大学讲台上用英语授课,因为准备充分,自我感觉良好,同学反映不错,也获得听课老师的赞赏。
第一次乘坐飞机
1984年4月在北京召开全国第三次归国华侨代表大会,这是经过10年动乱之后的第一次归侨代表大会,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我有幸作为浙江的归侨代表参加了大会。党和政府很重视这一次大会,由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同志接见与会代表并拍照留念,叶飞副委员长出席大会并讲话。这是我第一次上北京,而且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坐飞机。我为什么要特别提到第一次乘坐飞机呢?事情原委是这样:我们浙江各地的代表上北京时先到杭州集中,然后一起乘火车上北京。因为当时北京到杭州的飞机隔天一飞,所以回来时坐火车还是坐飞机任我们选,选火车的人晚一天走,组织到长城参观游览。我从未坐过飞机,机会难得,于是决定放弃参观长城,提前一天乘飞机回杭。不料我回来以后不久,就被调任浙江省侨办副主任,从此出差出访,少不了乘飞机,而没有人会想到,我至今还不是“好汉”,因为我没有到过长城。
第一次坐轿车上下班
1984年5月28日是我一生中工作性质大转变的日子。从这一天起,我由教师转为公务员,并担任了副厅职务(省侨办副主任)。因为是副厅级,上下班可以享受小车接送的待遇。说实话,我第一次坐上小车,心情挺复杂的,有喜也有忧。喜的是,自己的工作得到了肯定,被委以重任;忧的是,自己没有工作经验,担心能否胜任。于是我告诫自己:地位变了,决不能飘飘然,而是要更加虚心向同志们学习,全心全意为侨胞服务。我也确实在侨务战线上尽心尽力,做了我该做和我能做的工作,我终身无憾。(周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