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的莆仙情愫

黄永玉先生是当代知名画家,还是一位涉猎广泛的艺术家,在诗歌、散文、雕塑、建筑乃至于工艺设计等领域都有不俗的建树,被誉为“通才”和“鬼才”。
黄永玉祖籍湖南凤凰,少年时日寇侵华,家乡沦陷。他随叔父在福建生活过一段岁月。在《黄永玉自述》(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一书中,详细记述了当年在集美学习生活和在闽中一带颠沛流离的日子,正是在那个时候,他与莆仙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在黄永玉回忆文章中,先生多次提到对他艺术素养产生过深刻影响的莆仙人物有:李耕、黄羲和朱成淦。后两位是他在集美学习期间结识的。
黄羲是他绘画的启蒙老师,在《黄永玉自述》一书中黄永玉回忆道:“黄羲先生在杭州美专教过国画,我们一听就佩服立正,他瘦而黑,留微微上竖的西式长头发,声音温婉,约带点福建仙游地区腔调的普通话让人听来舒服。”
当年黄羲在集美学校教授美术,发现黄永玉具有艺术天赋,便引领他接触国画,时常给他开“小灶”,耐心讲解人物画的规律,从运笔、着墨、构图乃至于纤细的须发表达都给予细致的教导。
一次学校举办美术展览,黄永玉画了一幅屈原伫立江边的图画参展。黄羲为画作题了两句鲁迅的诗:“泽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离骚”,还为画面添了芦苇和江波,屈原的胡子上也下了点功夫。黄永玉将老师的这一行为温馨地比喻为:“像爹妈在客人面前小儿子唱歌表演时忘形的帮腔。”
黄羲后来因与学校另一老师发生不愉快而离校。年轻的永玉一时难以接受,少年气盛,义愤填膺,甚至动过念头,要揍一顿那个导致他恩师离开的老师。
黄羲比黄永玉年长二十五岁,在年龄上有一整代的差距。因此两人关系既是师生又是忘年交,在相当长的日子里,黄永玉对自己与黄羲间的关系应归属于何类是模糊的。
朱成淦是一位优秀的美术教育家,莆田人,早年就读于中央艺专,受业于徐悲鸿、高剑父门下。朱成淦当年也在集美从事美术教学,黄永玉与他凝结了深厚的友谊。在黄的心目中朱成淦亦师亦友,是影响他个性和作画的关键人物,也是他走上木刻创作的引路人。
朱成淦对黄永玉,除了作画教诲之外还影响他的人生态度。在《黄永玉自述》一书中黄是这样描述朱成淦的:“朱先生参加学校的一切可爱的活动,他衷心热爱周围的日子,他不太按照常规控制自己的情绪。比如打篮球,跑来跑去发出怪声叫好,惹得观众跟他一起起哄,这一来,又反馈给他自己,就闹得更起劲,几乎把篮球赛变成另一种性质的节日。”
在黄永玉眼里“朱先生心地纯良,两只眼睛像母鹿一样看着你,对你讲话。”
由此可见,两人是交心的。熟悉他们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黄永玉在诸多方面与朱成淦极为相似。两人都率真,开朗,大度,是非分明。在大写意人物画方面,两人的作品,不论韵气还是风格都可寻得共同的渊薮。
此后的数十年里,朱黄两人的人生之路都坎坷。文革期间黄永玉历经磨难,后来成了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朱成淦则回乡倾家中之所有创办黄石中学(现莆田八中的前身),一生在家乡从事教育工作。尽管相去甚远,但两人的音信从来没有断过。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爆发后,集美学校分批内迁到大田和安溪。有一段时光黄永玉在闽南和闽中一带流浪,曾在德化瓷窑当过学徒,参加过抗日剧社,也流浪到仙游。
到了仙游,他终于有机会走进黄羲老师讲述过的故乡,仙游的人文环境让他倍感钦佩。在回忆录中他写道:“福建仙游这地方非常了不起,出了许多大画家,李霞、李诘、李耕、黄羲,以后还陆续地有一辈又一辈的年轻画家出现。”
更让他兴奋的是,他有机会面晤心仪已久的画家李耕先生。关于李耕,他在书中这样回忆道:“李耕老头用左手画画,手指夹缝里夹几管不同颜色的笔,可以随意地换来换去。他那时怕60多了吧,一撮又硬又短的胡子,一顶毡帽,不按季节换长袍子,趿拉着布鞋走四五里长街去吃云吞,后头跟一串小孩……”
他还说:“李耕是我至今还很佩服和景仰的人,我暗暗受着他的影响,他的佛,他的胖弥勒,他的岩洞、山脉有很渊雅的法度。”
显然,他与李耕大师的接触是短暂的,但他对李耕的艺术精要的汲取是准确的。虽然,黄永玉各个时期的绘画风格存在大跨度的跃迁,但其画面始终透出清丽的诗意,这也许正是得益于当年李耕的启发。
黄永玉在仙游漂泊的日子,正是国家处于危难之际,广大民众生活极其困苦。作为一名外乡少年其境遇更是难以想象。就在那时,有两位仙游人向他伸出温暖的双手,搀扶他走过那段艰困的岁月。
在一篇名为《蜜泪》的散文中,黄永玉回忆到他在仙游流浪期间得到戏剧家陈氏夫妇的关爱,那是一段温暖的回忆。
抗战期间,陈氏夫妇从上海归来,将自家后院十几株老龙眼树铲去,整出一个大剧场,倾家中之所有,组建一个剧团,宣传抗日,自己写剧本,定期巡演,免费让群众观看,剧团坚持了六年多时间,直到抗战胜利。
就在那危难的岁月里,陈氏夫妇收留了年少的永玉,在自家楼上为他布设一个温暖的房间,还让他自由进出家中的书房,阅读架上的书籍。黄永玉在回忆录中还生动地将那种感受表达为一种抢银行的行为。
“像强盗闯进了银行,陈氏夫妇的书房里,有满满一屋子的新书,文学艺术、哲学科学,系统和趣味都极高雅。这真是意料之外的盛事,孩子奋不顾身地泡在这些财富之中。主人的慷慨和好心,使孩子得到终生难忘的教益。”
最让他心铭的是逢年过节,陈氏夫妇将他这个素味平生的外乡流浪儿,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加以惦念,那是什么样的岁月哪!雪中送炭让他终生难以忘怀。
70多年后的一个春节,中央电视台制作一组关于过年的系列节目,邀请许多名人讲述平生最值得回忆的过年经历,黄永玉也在受访之列。采访中,黄永玉就讲述了那一段不平凡的岁月里在仙游的过年经历,回忆起陈氏夫妇对他的关爱。黄老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依然清楚地记着一个春节没能及时赶回,师母就给他去信,信中说:“孩子,窗外的梅花开了,年近了。为什么还不见你回家过年。这很是让我们担心,担心天气冷你能挺得住? 担心这混乱的世道里,你是否一切安然? ……”
忆及此,倔强的老头一度哽噎语塞。
前些年,我路过湖南凤凰,得知黄老已告老还乡。壮着胆我叩开“玉氏山房”那墩厚的大门,得到的答复是老人外出云游去了,令我十分怅然。
如果当时有机会面晤,我想询问那对陈氏夫妇真实的姓名,尽管我猜想应为陈仁鉴夫妇,但这还需要向老人求证。我还想测试他能否说莆仙话?如果不能说,能否听懂一些?果真如此,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愉乐的事。
今年初春,“福建省黄羲博物馆”在仙游落成,已是九十高龄的黄永玉得到喜讯,欣然命笔为博物馆题写了馆名,落款为“学生黄永玉书”。由此可见黄羲在他心目中的份量。
我时常想,千百年来,莆仙这片土地承载太多的文化养分,这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多数却是漠然的。
一个外乡的游子邂逅了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他捡拾到艺术的种子,种子萌芽时又在此获得雨露的滋润,在困顿的岁月里,那颗孤独的心有温暖的抚慰,其人格成熟过程中又有人给予塑造,这些都为艺术大师储备了启程的动力。
而更令人敬佩的是,近八十年来,那份念兹在兹的情愫,一直深植于那位异乡游子的心田里。
(作者:林梦奇 集美校友,现任中华人民共和国莆田海事局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