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的语文老师
蔡鹤影
我能走上文学之路,恐怕要感谢我在厦门大同中学念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张弩。
在张老师还未授课于我时,我便敬仰他了,因从《厦门大观》知道他是厦门老报人,当过记者、编辑,文学功底深厚。初二年时,张老师开始教授我们语文,他讲课声情并茂,引经据典,经常把我引入文学的美好境界。虽时隔六十多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仍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是一场多么美好的回忆。
记得他要来给我们上第一节课时,我心里就在揣摩,他该是什么模样?有些好动的同学则望着窗外,探头探脑,不知谁喊声“来了”, 就走进了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身材不高,矮墩墩的,略长的脸庞蓄着一头乌发,高高的额头,脸色黧黑,戴上一副茶盅底那么厚的近视镜,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炯炯有神。
班长喊一声起立,同学们站立起来,齐声高喊:“老师好!”张老师应答:“同学们好!”他那浑厚低沉的“磁性”声音,虽陌生却富有吸引力,声音一落地,同学们齐刷刷地坐下,教室刹时静悄悄的。张老师梗直的脖颈,抿紧的嘴唇,显得那么的坚毅和阳刚,就像一座屹立的山峰,让同学们不得不仰望而又不免敬畏起来。
随着时光的推移,他上的第一课讲的是什么,我已记不起来了。但上他的语文课,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享受。美好的故事,优美的文字,活现的人物,动人的情感自不必说,就是作文讲评课也令人欲罢不能。他是老报人,亲灸写作之甘苦。他对作文得失深浅,分析总是鞭辟入里,给人指点写作迷津,虽是三言两语,却让人顿有所悟。从此我总爱上他的语文课,徜徉在他描绘的文学世界里,并且狠下功夫,勤学苦练写作,终于作文不再像上海的“瘪三”了 。有次作文讲评,张老师以我的作文为范文,当念到我写的好词好句,或优美的片段时,同学们的目光便聚焦似地投射到我身上。我感觉很不好意思,便伏下身子,头埋在抽屉底下,心里噗噗跳,可心里却是乐滋滋的,文学的种子就在心里种下了。想不到,老师的一次表扬,竟使我热恋上了文学。
过后,我才知道,张老师是渔民的儿子,妻子是家庭妇女,一家老小的吃穿全靠他,手头非常拘谨。他平时穿著朴素,又不寒碜。有次他妻子生病了,听说是大出血。他脸有难色,却仍然坚持到校上课。我们凑了一笔钱,送到厦门港他家。他家黑洞洞的,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师母躺在床上呻吟。他虽身在困境,却不为贫困所囿,一踏上讲台,总是特别精神,什么《西游记》、《三国演义》……娓娓道来,就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们。不是师母生病,哪晓得他长年累月在如此艰难困境中生活、备课、批改作业。他简直就是一头负重的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我正是吮吸了他的文学乳汁,才圆了我少年的文学梦。
我继续在大同中学读高中时,却再也没有见过张弩老师。是调走,还是什么缘故?不得而知。
这个谜直到2000年冬季,因编辑《大同文集》,我与春池兄有所接触,才略知一二。春池兄也是张弩的学生,他感慨地对我说:“张老师是一位好老师,但凭当时小孩的直觉,总觉得他很压抑。过后才知道他背了历史‘黑锅’,一生很坎坷啊。”至此,我才知道,抗日战争爆发,张老师义无返顾地参加救亡组织。日寇入侵厦门时,他担任了血魂团领导,领导一支数百名不愿当亡国奴的靑年与日寇浴血奋战。但在极左思潮的笼罩下,“血魂团”成了他的历史污点,功劳变成罪过,这位抗日战士,命运多舛,最终被卷入灭顶之灾。直至他六十岁那年,还在学校的农场被监管劳动,身体非常虚弱,他终于被抬到医院,还不到一个星期,就辞世了。
后来,他终于平反了,但迟来的平反能给他带来什么呢;人都走了,就算平反又有多大的意义呢。历史经常在制造悲剧,而一些正直的人却成了悲剧的主角。
今天,我缅怀这位抗日战士——我所敬重的张弩老师,但愿民族的悲剧不再重演,相信像他这样的人间悲剧也永远成为过去,以此告慰他的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