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到万荷堂
2013年9月29日,我和陈嘉庚纪念馆馆长陈呈、集美校友总会副秘书长钟国平,从厦门乘机去北京。第二天下午两点,我们乘首都博物馆的小车,从厦门驻京办事处出发,直奔通州区的徐辛庄,专程去拜访万荷堂的堂主黄永玉老校友。
这是我第三次上万荷堂。1999年,我和林翠霞跟着李尚大、吴灿英贤伉俪,第一次到万荷堂。这次,和2012年4月那一次一样,都是他爱女黑妮大姐安排的。2013年9月17日,她给我短信说:“我已转告父亲,他说欢迎你们来。28日下午3点半至4点之间,你们是三位对吗?”
28日,是星期六。黄老每周只有星期六下午休息,抽空接见预约的来访者。
几天后,黄大姐又给我发来短信,说他们家中有事,28日下午的约会要推迟至29日之后。因为很快就是国庆长假了,我便请她尽量安排在节前。后来,她又发来短信说:“30日下午恭候!”30日,是星期一,黄老破例用他画画的时间接见我们。
那天下午3点20分,我们赶到万荷堂门口。事先约好跟我们一起来看黄老的杨玲小姐也提前赶到了。她,高挑的身材,京都娱乐圈的名人,国家大戏院副院长。
我们在外边等着,想到约定的时间才进去。一位门卫的小弟发现了我们,就带我们进去。他一边赶着两只要冲过来的大狼狗,一边热情地引领我们上万荷堂正厅的画室。
步入画室,黄老迎了出来,同我们一一握手,表示欢迎。我们都非常兴奋地连声喊道:“黄老好,黄老好!”
黄老又给我们一个惊喜
见到黄老,我们觉得黄老更精神了。听说近年来他住在附近的一个新住处,但这里仍然是他活动的主要场所。一个月前,他在这里举办九十大庆。他用毛笔小楷写请帖,开头“今年我九十了”,结尾“严格一人一券,不带宠物(包括小孩)。”他请来了许多旧朋故友。与此同时,他还在国家博物馆举办了“九十画展”。在展厅的正面,挂着2009年他写的巨幅:“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
他笑容可掬,左手牵着我,右手招呼大家,领着我们去看平放在地板上的一幅画。“哇,好大的一幅国画呀!”那位漂亮的杨女士叫了起来。这是黄老画赠母校百年校庆和第三届全球集美校友联谊会的新作《百鸟归来》。这是一幅特大的国画,宽143厘米,长360厘米。我不禁脱口而出:“黄老,您又给我们一个惊喜了!”

2012年4月,我和陈呈一起上北京,取黄老为集美校友会馆题写的馆名。谈话中,黄老给我们透露了一个秘密,说他要在母校百年校庆时送一幅画。他取出画稿,展放在地板上让我们先睹为快。那是1995年他在集美鳌园写生的“集美学村全景图”,长596厘米,宽69.5厘米。他说:“画中的布局还要作些调整,画好后,作为校庆献礼。”我说:“黄老,您想给我们一个惊喜呀!”说实在话,我们这次到京的一个目的,就是想请回那幅画,准备在“集美学校百年成果展”中展出。没想到黄老在筹办“九十画展”的百忙之中,又为母校画了这幅《百鸟归来》,我们感到意外又十分兴奋,仿佛得到天上掉下的一件大宝物。
我们欣赏了一会,黄老便让他女儿黑妮把画卷起来,放到画桌上。那张画桌很大,只有他的画桌才那么大。
黄老站在画桌旁招呼我们说:“来,我们先办事!”
我们围了过去。他让女儿把《百鸟归来》缓缓拉开。他左手按着画,用右手的食指指着画中从右上方至左上方写得密密麻麻的题签,像语文老师上课一样,对着学生逐句逐字地朗读、讲解起来。
“母校百年之庆,的确不是个简单事情,一定从全世界会赶来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前来庆贺的校友。我们的母校可不是一般的母校,从他的规模、品类、质量,及他的坚强的延续性和对祖国的贡献,都是无与伦比的。提起我们的校主陈嘉庚先生的道德,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充满敬意,连我这个不肖的学生都沾了光。我只念了初中三年,留了五次级才念到二年级。但是,我忘不了先生和学校对我的宽容。我大量的时间,放在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在教室,我是个异类。在图书馆,我是个兢业阅读的好学生。我是带着图书馆给我的丰富粮食走向世界的。抗战八年,能活过来、挺得住,可不是小事情。你们年青不知道也不清楚轰轰的炸弹声,背着满满一背囊书逃难是什么滋味?我至老不忘我们的校训,“诚毅”二字在这个复杂不堪的社会,它是多么有用。二〇一三年九月,一九三七年四十九组、五十组、五十一组、五十二组、五十三组学生黄永裕作于北京万荷堂,时年九十岁。”
这个题签,345字,没有标点,引文的标点是笔者加的。永裕,是黄老的原名。永玉,是他22岁时由他的表叔沈从文给他起的笔名。他觉得这个笔名好,“玉”字笔划少,好写,以后他就一直使用这个名字。
我回味着黄老讲的“我至老不忘我们的校训”这句话,联想到1983年黄老在《桃李春风图》补记中写的那句话,“我没有忘记校训‘诚毅’二字,对人要诚恳,对事要有毅力。我也把这两个字送给了我远行的儿女。”黄老真是笃行“诚毅”校训的楷模呀!
陈呈、钟国平、杨玲,好像在比赛照相,从不同角度拍摄这幅巨画。
黑妮大姐帮着卷画。黄老对杨玲副院长说:“以前集美学校每年春、秋两季招生,新生沿用入学的年份编组。这个组,就是现在所说的届。我从四十九组念到五十三组,因为连续留级了四次,坏学生!”说罢,他又略含微笑地对我说:“其实不是很坏,只是书念不好。也不是什么都不好,国语课的成绩,我是全班第一。我还喜欢美术,也爱好运动。”我插话说:“黄老,我听尚大先生说过,那时您对高中《国语》的古文,一看就明白。您念初中就在《大众木刻》上发表作品了。有一次,您向童子军教练学拳击,教练反而被您扳倒,跌个仰面朝天。”黄老回答说:“有这回事,是胖子告诉您的?”
他说“我们都是集美牌”
黄老看着我把两幅画放好,便招呼我们: “好,事情办完了,再坐一会。”他拉了一张转椅让我坐在他身边。陈呈拿了一张矮凳子坐在他对面。黑妮大姐端来热茶,我们边喝茶,边聊天。
我对黄老说:“我们还有一个请求,请您当集美校友总会荣誉理事长。”未待他作出反应,我急忙补充说:“集美校友总会是陈嘉庚校主于1920年创办的。1980年10月,由陈村牧先生复办,在海内外颇有影响。您老德高望重,有您老当荣誉理事长,可以更好地发挥作用。您老一定要屈尊接受我们的请求。”说罢,我即恭恭敬敬地给他呈上聘书。
他接过聘书,说:“怕起不了作用,不过我们都是集美牌!”言下之意,是义不容辞。钟老师手脚快,连忙用照相机记录下这个瞬间。
这时,陈呈把他家族给陈嘉庚纪念馆赠送黄老画作的证书捧给黄老。他还把多年收藏的十几本黄老的著作,拿出来请黄老签名。黄老都一一给签了。他大获丰收,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们再次邀请黄老和黑妮大姐回母校参加百年校庆和第三届全球集美校友联谊会。他问了具体时间,然后婉惜地说:“这次去不了,我们要去上海举办文学作品展,接着还要到广州、香港、长沙巡回展出。”他停了一会,又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把画带回去,就算我心归母校嘛!”
我们向黄老连声道谢。黄老年已逾九十,他画《百鸟归来》,是把几米宽,几米长的画纸,钉在高高的墙壁上,坐在升降机上挥毫泼墨,上下左右不断地移动位置。这对望百高龄的老人来讲,其心、其艺、其力,着实让人惊叹不已!
靠自己的记忆写书
黄老的一生,是了不得的一生。不久前,他在国家博物馆举办九十画展,还同时举办文学作品展。在这次文学作品展览会上,他和儿子黄黑蛮合编的《黄永玉九十》,成为广受欢迎的畅销书。这部巨著,是黄老从80岁至90岁十年间艺术创作的纪念集,内容涉及彩墨画、油画、雕塑、小品画、插图、书法、设计等九个领域的精品,还有大量以前没有发表过的作品,共434幅(件),极具收藏价值。
我们谈到《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这是黄老写的自传体小说。黄老说:“第一部已经出版,只写到12岁,就有80多万字。从2009年开始在《收获》上连载,在一个刊物上连载了五年还在继续,这是少有的。现在,我开始写集美学校了,要写的事很多,总得十来万字。以后走向社会,一直到抗战胜利、新中国成立前几年,要写的事就更多了。新中国成立后的改革前和改革后的两个时期,要写的事就太多、太多了。整个写完,将有大几百万字,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完?”
陈呈听说黄老在写集美学校,赶紧从书包里拿出一部林斯丰先生主编的《集美学校百年校史》,送给黄老。黄老很高兴,就翻开书找集美学校播迁安溪、大田的篇章。陈呈问他还需要帮忙找资料吗?他说:“不需要,我写作是靠自已的记忆。”
黄老的记忆力特强,他说起当年集美学校的老师,如数家珍。他说,黄泰楠先生上国语课,庄为矶先生上数学课,许玛琳先生上英文课,宋庆嵩先生上历史课,林泗水先生上动物课,汪养仁先生上植物课,许其骏先生上手工课,他们都是一流的。他说,学校原先安排郭应麟先生上美术课,他不来,他上的是高中的课,架子了不起的大。谈到陈呈的爷爷陈村牧先生,他则十分恭敬地说:“陈村牧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不到20岁,就从厦门大学毕业。学校开学的时候,他上台致开学词,神气纯洁得像个教堂的神父。他从“七·七”事变讲起,讲了全民抗战的大道理,再讲到国难当头、民族存亡,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以及读书如何如何之重要,等等,句句沁人心脾,令人感动不已。”黄老还说:“陈村牧的最大功劳,就是在抗战中把集美学校迁到安溪。”说到这里,他便去书房拿出一本2013年第5期的《收获》。
他画的安溪校舍大略
黄老在《收获》的封面上签了“黄永玉”三个字,然后对我说:“从上一期开始,写的都是集美学校的事。这一期前两天刚收到,只有两本,这本送给您!”
他把书递给我,还把书翻到203页,指着上面一张地图说:“这是当年集美学校在安溪文庙的用房大略。这是大门口,前面是半月池、草坪。从大门口进去,是石坪、走廊,再接着是石坪、石台、大成殿、科学馆仪器室,又是草坪、石台、校长办公厅、宿舍。这两厢的房间,依次是教室、图书馆、宿舍、饭厅……”图中有一方块,只标明是女生宿舍,没有再细分,方块中有这样的字样“女生宿舍从未走进去,不可知。”见此,黄老的幽默使我差点笑出声来。
黄老还同陈呈谈起他伯父陈毅中的许多故事。我一边听他们谈话,一边读黄老对集美学校的记事,在“大略”图的左侧有几段用括号括起来的文字,:
“以下有三件事是个空白。一,从集美农林到安溪一天多少汽车路程?如何走法?经历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二,到了安溪之后,稍停哪里?如何吃饭?见了什么人?如跟同学住进集体宿舍?完全没有印象。三,安溪那时侯没有电灯,晚上上自习课,用什么照明?几十人一间课堂,一人一盏美孚灯,不可能;一人一晚一根蜡烛,用不起;向任先生打听,他又向当时校友打听,说是用“白火”,即煤油打气灯。只好这样了……当时每间教室一盏“白火”的印象我却是模糊的。虽然得到提点,还是勾不出更确切的印象来。活了九十岁,一辈子对自已的记忆力从来颇为自信,惟独模糊的就这三件事,以致留下了‘真空’,实在对不起自己和读者。”
读了黄老的这则“补白”,更觉黄老凡事认真、执着,而且求真求实。有机会找到当时的“白火”,我一定拍张照片寄给他。他写的这部自传体小说,无疑是近百年来社会变迁的缩影,读其传,如读史,人生、国运,寓于一体。
黄老还向我打听许多老同学的情况。有的我认识,但人不在了。有的我连名字都没听过。我对黄老说:“我比您小10岁,许多事都不懂。”他说:“八十了,也是老人了。”
黄老对我说:“你老家福州不错,我在长乐莲花教过书。每星期天,我都要坐轮船去福州一趟,别的地方都不去,只到书店看看。学校是教会办的,董事会和校长都待我不错。他们劝我就在那里娶老婆、生孩子。可是,我还是离开了。”他又说,“一个人的选择很重要,一个选择往往决定一生。”
显然,如果黄老没有当时果断的选择,也就不会有他辉煌的今天。不久前,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黄永玉全集》是他光辉一生的丰碑。《黄永玉全集》共14卷,近500万字。其中美术编8卷,收录黄永玉自1930年以来2630幅作品,涉及版画、彩墨风景、彩墨花鸟、彩墨人物、油画、雕塑、小品插图、书法、设计等领域。最早的作品是83年前,即他7岁时在家乡的木板墙上用毛笔写的两行“童体字”:“我们在家里,大家有事做。”文学篇6卷,有诗歌、人物叙事、自述、杂文、游记、题画文、书信等1200篇。据说,入选全集的所有作品,都是经过黄老和他的儿子黑蛮亲自审定的,绝对没有鱼龙混杂的冒牌货。
“养生的秘诀就是不养生”
黄老神采奕奕,精神抖擞,行动利索,没有一点老态的迹象。我问黄老养生的秘诀?他笑了,说:“我养生的秘诀,就是不养生。”
“那您跟梁老一样,梁老也说过他不养生,一切顺乎自然。”我说的梁老是终年106岁的集美老校友梁披云先生。
黄老伸出姆指说:“梁老是了不得的人物!”
黄老说,他从来不吃补药,也不懂得什么保健品。他喜欢抽烟,也喝茶,但不喝酒,也不吃水果。对饭菜,他不讲究,但三餐不能没有辣椒。他不怕辣,就怕不辣。他最快乐的事,就是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他说:“画画、写作,都是我喜欢的工作,早上写作,午后画画,有工作我就快乐!”听说,他在逆境中,也会“苦中作乐”。上世纪“文革”期间,他不仅受尽折磨,那些“打手”还把他的房子霸占了,他一家4人被赶到一间很小的陋室里住,他竟然在没有窗的墙壁上,画了一个大窗,画中的窗外景致,春光明媚,繁花似锦。他乐在其中,充满自信。
黄老以工作为乐,恬淡随心,豁达乐观,这应该是他健康长寿的秘笈。

我们在万荷堂大约一个小时。我们告别时,黄老一直送到门口。我再次请他在方便的时候到厦门走走,并表示可以陪他去安溪、同安、泉州、仙游看看。他很高兴,连声说:“就看哪些老地方!”
在返程途中,我突然想到,今天好像没看到黄老咬烟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