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江春秋
——参加集美百年校庆杂感
◎梁雁
时维九月,菊桂飘香,正东南秋晚,我履浔江而临集美。苍涛壮阔,云清气爽,此地虽无茂林修竹之幽雅,却有碧澜绿水映带其足以涤消凡尘之喧嚣而心怡神旷。五十年的忆记在此刻一下子凝聚到我眼前。江南没有特别的季节表征,尤其海之隅的浔尾秋色,在这里终年不见泛黄落叶,到处浓绿可掬。世人多以山川形胜冠其地,浔尾也“尽尾”即大陆尽处,而后又有“集美”称之。”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盖因山川洵美,还有人文典藏。“集美”实实在在是永远的集美,永恒的集美!
小时候。我就读的集美小学就在海旁,夏天的体育课是浸在蓝色的东海水里度过的:我去到鳌园也如置身水、景交融的琼楼玉宇海市蜃楼中;我去父亲工作的侨校也是面对海的碧波滔滔、无限浩淼……,童年的生活是在海的美与豁达之中成长。我记得我总爱站在海边,看着空茫茫一片遥远的地平缝,想象着这水的一方一直前去,可去到什么地方?后来听弘一法师那首《送别》,当唱到“天之涯,地之角”时,我就会不期然地想到集美。这个位处东海边陲最南端的地方,确实让你感受宇宙之广淼的神秘力量,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以至于我认定我在文学作品里不经意弥漫的那些空灵和感性,是童年在这里的生长环境给我催生的一种质的升华。在离开集美以后的漫长岁月,我还是魂牵梦绕十分怀念……
当我有幸在这里庆祝人生生命的第一个生日开始,浔尾,这地方,这人事,已然,一生难忘。一百年前,当陈嘉庚先生倾资兴学一声太鼓开篇,其尤勤国家,拯救民族付诸实践的理想一发不可收拾。以至后来生意中落,其志弥坚,其行弥励。嘉庚精神仁风德泽,功施社稷,造就了人杰地灵的集美,影响上上下下几代人。近在南国,还在重洋,有多多少少的青年学子来到集美学村的不同的学校求学。许多家庭成员中在这里求学授教的不止一二。我的家庭亦一样,我,就读于集美小学;父亲,在集美侨校执过教鞭;伯父,曾就读集美中学,尔后,涉南洋,1940年还参加陈嘉庚先生率领的南侨归国慰问团回国抗日慰问。家族中,受陈嘉庚先生精神影响最大的是梁披云先生。他的一生矢志不渝追随陈老的爱国精神与教育兴国理想,身体力行办学作育人才七十余年。梁披云先生十分推崇陈老创办从学龄前到专科一系列学校的教育理念,尤其赞赏陈老从幼儿园到大学一个体系的办学模式。他在《雪庐诗稿》里用书法抄录了一首自己在集美学校五十周年的诗作:“广夏万间德泽稠, 弦歌响遍海东头。鹭江天马声威壮,桃李春风五十周。”作为集美学校一员,除了受母校纯朴学习风气影响外,嘉庚先生“诚以为国,实事求是,大公无私;毅以处世,百折不挠,努力奋斗”的“诚毅”校训一直是学子立足社会的处世为人之道。“传道、授业、解惑”百年来,集美学校以这样的精神薪火传承,树人立德。“自古谁无死,先生特异人。倾家恩泽远,谋国肝胆真。诚毅昭身教,弦歌徹海滨。堂堂天南北,忍泪祝千春。”梁披云先生这首《敬挽陈嘉庚先生》的诗表达了一个学生对校主远见卓识,教育树人的感佩和敬重。

岁月的风采,百年流光。我是千千万万集美学子中的一员,在这里接受启蒙教育,而在往后的一段风雨如晦的长长日子,不管命运如何错配给我的不幸,绰约风华却知识贫血而苍白的履历上,填了又填一个亲切又模糊的小学班主任的名字“高铭英老师”,记忆中报考师范仍然执着地填上小学履历这一行。那些年,她确实给了我一点很微妙的抚慰。记忆中的高老师,大大的眼睛,温文尔雅,语调平和,幼小的我把她视为慈母化身多过班主任。记得当年小学是另一个名字(具体我忘记了)后来,我们的作业本子外的牛皮纸上改印了(集美私立小学),这所小学的前身就是陈嘉庚校主最早于1913年首创的“乡立集美两等小学”。今天的集美小学已被入选全国百所名校之一,我为自己能在这样一所校风淳朴,师资优良的学校接受启蒙教育,感到幸运。
我只在集美小学读了三年,就回永春老家。老爸在集美华侨补习学校教书的日子也不长,但我能来集美读书,完全拜老爸所赐。梁华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在这次集美百年校庆参观华文学院之便,我在学校课室走廊的学校历史展示墙上,找到了他与全校教职员工1956年的大合照。惊喜之间百感交加,半个世纪前的甜酸苦辣翻江倒海。在我的心目中,父亲的形象是高大的,在两个伯父的眼里对父亲的评价总带着惋惜。父亲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知识分子。学生时代的父亲,他的演讲才华献给了学生运动,响在抗日的街头;锋芒毕露,给他有机会成了上海地下党争取进步学生参加国大代表的争取对象,也因此给他的一生带来了噩运。临解放时众多亲朋说服他留在香港,可他却要回国为国家服务,跑到人民大学当助教,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在人民大学如火如荼,父亲因为国大代表的历史问题被纠缠不清交待不完,身心俱疲。他的同学劝父亲离开人民大学转到校风温和的华侨补习学校工作,但经过那场严酷的政治斗争后,父亲已留下无法复元的心灵创伤,身体状况日差,工作时续时断,当时的陈村牧校长,庄恭武校长给父亲及我们的家庭无微不至的照顾。父亲在这个人情温厚的环境里感到安慰和放松,我们的家里也经常聚集许多华侨学生,父亲教他们历史,也吹得一口好口风琴,更有一把好歌喉,华侨学生活泼纯良的本性常常 让整个小屋子充满欢歌笑语,那段日子应该是父亲最开心的日子。听母亲说,父亲还把一次调整工资的机会让给了其它教师,也许这是父亲对学校知恩图报的一种表示吧,那个年头学校和教师都是咬紧牙关度日子的。后来,父亲的历史问题得到平反,还给了他永春县政协委员的政治荣誉。残酷的政治可以扼杀一个人的才华,那是社会的损失,校主陈嘉庚先生非常反对学校搞政治运动,认为学校是学习求知的地方。父亲从风刀霜剑的北方来到纯朴温和的南国著名学府,也让我有机会在这里濡染人性至善的纯美该是我的福分, 我的童年记忆里有了人生第一次感悟到的朴素的人性与爱……不同凡响的天马山自武夷余脉,一直向南向南,它如碧波踏浪而来的青聪,庄严而忠诚地守护南国的家园,孕育了以武夷山脉为代表的“同安精神”。十多年前,当我有机会读《华侨传奇人物——陈嘉庚》这本书时,作者把以陈嘉庚代表的“同安精神”与李光耀代表的“大埔精神”相提并论。这是我第一次领悟到“一方水养一方人”山水铸造人的性格和精神之说。这里是海的国度,天马山特立独行更显奇拔。中国人说万世不移者,山。视仁者为山,嘉庚精神正是延续了山的精神特质。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以“仁”为代表的核心价值。古老得已经不知是否流淌过的后溪,默默偎守在天马山脚下。或许在百年前,它是水之源头,曾经清流激湍,孕育这一片山水灵壤。“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自上世纪初陈嘉庚先生计划兴学的蓝图开始,到今日大学城府林立绵延在山海间,天马、后溪、浔尾、集美,一个大而恢宏的精神丰碑与嘉庚风格的建筑校舍相互辉映,成就南国文风璀璨的明珠,恒古灵光。
校庆期间,我有幸参加华文学院安排的一个活动,和印度尼西亚学生座谈。这些远涉重洋的学生大都是第三代的华侨,他们的父母或是祖父辈把他们送回国,不远千里来这里学华文,为的是希望后代知道自己曾经是中国人的血统,身上流淌着中国人的血。他们有的刚学一年或两年华文,但都能够用流利普通话交谈。有个同学问到对“根”的理解,如何诠译“根”的归属问题?我想起朱熹的诗“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百年集美,一枝一叶总关情……
(原载集美侨校香港校友会2013年12月15日编印的纪念特刊《南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