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彭垂拱

◎任镜波
1980年秋初,集美航专的师生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纪念陈嘉庚先生创办航海教育60周年的活动。就在这个时候,我和彭垂拱同时从不同地方调入集美航专。
彭垂拱原是江苏泰县姜埝中学教导主任,到航专后,担任教务处教务科科长。他工作认真,待人诚恳,很快就得到大家的好感。不久,集美学校原董事长陈村牧老师推荐我们为集美校友会的常务理事,我参与宣传工作,他做联络工作,彼此配合得很默契。
1984年12月,他年满60岁,办理退休手续后,被返聘到校党委统战部工作。当时,我是党办、校办主任兼统战部部长,主要工作在“两办”,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统战部的许多具体工作都由老彭操办。他还被推选为校侨联主席,工作很多、很忙。 1988年7月,集美区侨联组织集美5所高校的侨联负责人赴港探亲,老彭参加了。在港两周,他不仅联络了许多老朋友,还结识了许多新朋友。此后,学校与香港校友之间交往的许多事,都由他联系、沟通。比如中国航海学会编的《中国船谱》,就是由他商请旅港航海校友吴镜秋出资在香港印刷的。
1989年5月,航专升格为本科学院,我专任统战部部长兼《集美航海学院学报》主编,和老彭在一个办公室办公。他比我年长10岁,我把他当老哥,处处尊重他,事事向他请教。
他很低调,从不炫耀自已。关于他的身世,我是读了彭炳华先生写的《彭友圃先生事略》(发表于1988年第3期《集美校友》)后才知道的。他父亲彭友圃是集美学校和同安一带的知名人士。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彭友圃从福州师范毕业后,曾被集美学校聘为教育推广部办事员、主任。他在家乡创办县立第三国民学校,作为示范性农村学校的尝试。
1926年11月,北伐军入闽,彭友圃随军回到同安,在农村建立党的组织,开展农民运动,任中共同安支部首任书记、同安农民协会首任委员长。他率领的农民自卫军,打土豪、斗劣绅,击毙民愤极大的大土豪陈剑经。他避难越南河内时,被当地闽籍华侨聘为河内大同学校校务主任。他把私塾式的旧学校,办成适应社会发展的新学校,并改闽南语教学为国语教学,办学成绩斐然,深受学生和家长的欢迎。作为革命后代,彭垂拱身上继承父亲的革命气质,但有关他父亲的革命业绩,却很少对人说起。
彭垂拱在集美中学高中15组念过书。1941年12月,毕业于抗战时期内迁大田的集美高级商业学校。他在永安会计处、农林公司工作过,后到福州集友银行、厦门侨通社总行、上海侨通行供过职。1949年9月,作为上海侨通行的会计,往香港侨通行结账。到了香港,他逢人便宣传中国人民解放军纪律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和上海解放后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气象。当时,厦门华航公司的“神农号”,被国民党军队拉去运军火,从台湾运往海南,中途在香港停泊加油。船上的大部分船员不甘愿为国军运军火。彭垂拱素来对国民党统治不满,闻知此事,便伙同叶枝才去策划“神农号”的船员起义,把船开往解放区。策反虽然没有成功,但在九龙海员工会的支持下,却引发了一次海员罢工,影响很大。
我多次听原交通部彭德清部长说:“彭垂拱是我的兵。”彭部长还给我讲起他招彭垂拱入伍的故事。1950年1月,彭垂拱从香港回上海,由复旦大学教授、茶叶专家庄晚芳介绍,找到27军军长彭德清,要求参军。他说自已是同安马巷沙美人,是彭友圃的儿子。彭德清见他一表人才,又是老家革命先烈彭友圃的儿子,便满口答应批准他入伍。
彭垂拱分配到27军东渡服务团,该团正准备东渡解放台湾。朝鲜战争爆发后,27军奉命编入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彭垂拱随军入朝,在27军后勤教导营担任会计教员、文化教员。他一贯工作积极,不怕艰苦,不怕牺牲,曾先后荣立三等功三次。1956年,被授予中尉军衔,是副连级干部。
1958年4月,他从部队的文化速成中学转业到江苏泰县姜捻中学担任政治教师,1978年提拔为教导主任,次年底参加中国共产党。他在苏北工作、生活了23年,如果不是胃病越来越厉害,他不会请调回南方。
他对同事、朋友非常真诚。我在学校担负统战、联络工作期间,他对我帮助很大,介绍我认识了许多老校友。我们每次到广州出差,他都要带我去贝通津21号见陈耕国老校友。陈耕国是他在集美中学念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抗日时期去延安,曾任广州海运局副局长。陈耕国每次见到我们,都乐呵呵地说:“见一次,多一次。”当年,一道去延安的还有白刃(王寄生)、林有声。他们都是从印尼、马来西亚回国的侨生。
1985年8月,白刃和夫人冷克来厦门。一天,吴玉液老校友请他们夫妇,也请我和老彭作陪。我便与他一起到鼓浪屿吴玉液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心仪已久的白刃。1966年夏天,白刃的电影《兵临城下》,被江青一伙诬为大毒草,在全国上下横遭批判。当时,我在南平师范任职,“文革”中也深受迫害,我的“罪行”中有一条,“吹捧大毒草《兵临城下》”。我说起这件事,大家都觉得好笑!老彭和白刃回忆起学校播迁安溪的许多情景。有一次下乡宣传,他们在一起合唱《送别词》。老彭还记得那首歌是国文老师温树棠作的词,套用英国民歌的曲调。他说着说着,还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丈夫非无泪,不为别离伤,风萧萧兮水潺潺,祝君此去深入民间,干戈立志斩楼兰。”我发现老彭不仅记性好,歌也唱得好。
从吴玉液家出来,老彭对我说:“去延安的三个人,我们已经拜访了二位。还有一位是林有声,他在南京。什么时候我们去拜访他。”林有声是将军,同安内厝(今属翔安区)人。他7岁随父亲去马来亚,1936年回国到集美学校读初中,1938年去延安参加革命,1942年参加中国共产党。他参加过百团大战、上甘岭战役,电影《上甘岭》就是取材于他率兵鏖战上甘岭的英雄事迹。
遗憾的是,我们还没有去拜访林有声将军,老彭却走了。最近,我和集美校友总会的同仁,专程到南京拜访林有声将军,还向林老说了老彭生前想去拜访他的事。
老彭从江苏调回后,老患胃病。1984年4月,他在上海海员医院做胃手术,我专程去上海看他。他恢复健康后,还是一直为学校、为家乡做牵线搭桥的工作。他帮助管理的“唐沙白教育基金会”,曾为厦门市区和同安的大、中、小学捐赠了700多万元。
1996年5月,老彭病重住同安海军医院隔离病房。我和林翠霞去看他几次。他的病情每况愈下。有一次,他抓着我的手,相对无语,潸然泪下。他逝世前一天,已经昏迷。我们和官宏光夫妇,隔着隔离病房的玻璃窗,凝望着他,许久,许久……
老彭已经走了18年,仿佛他还活着。20多年前,他帮我打的那条领带,至今还保持着那个结,我一直没把它松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