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集美学校1933-1943:烽火岁月 弦歌不辍
为迎接陈嘉庚先生创办集美学校100周年,集美校友总会和《集美校友》编辑部组织编撰两本书,一本是《百年树人》,一本是《百年往事》。《百年往事》就是本刊自去年第二期以来一直连载的《百年集美学校》。因《百年往事》文稿较长,本刊版面有限,且百年大庆临近,本刊从本期起把《百年集美学校》按顺序连载改为选载。该书的全文将在校庆前和《百年树人》一起出版。特此敬告。——本刊编辑部
23、狮城临危授命
在集美学校陈敬贤追悼大会的灵堂上,悬挂了许多挽联、挽幛。其中有一对挽联非常吸引人注意。挽联写道:
公怀兴学济时心,纵返本归真,犹留伟业;
我有发聋振聩志,当鞠躬尽瘁,勉佐徽猷。
落款是:职 陈村牧 敬挽。
显然,挽联的上联写的是陈敬贤,下联写的是“敬挽者”陈村牧自己。上联是歌颂逝者的功德,下联是陈村牧在对陈敬贤表决心,表示自己要为实现二校主的宏图大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这个陈村牧是集美学校改组后的中学校长。
陈村牧,原名春木,福建金门人,1907年11月23日(农历十月十八日)出生于金门县后浦镇。1920年小学毕业后,到集美中学读书,1925年获学校“成美储金”资助上厦门大学预科,后升入文学院历史系。1931年1月毕业,2月,回集美学校任教。他立志振铎育英,要当培育千里马的乡村牧马人,便把原名“春木”改为“村牧”。
陈村牧在集美中学当教员,讲授高中、高师《中国文化史》和《西洋史》。他学问渊博,教学认真。他自编讲义,创造一种学生谓之为“海阔天空,织网围渔”的教学法。他上课侃侃而谈,上下五千年,纵横百万里,在学生面前展现一幅幅古今中外恢宏壮阔的历史画卷。学生用诗的语言赞扬他上课的风格是“无色而有图画的灿烂,无声而有音乐的和谐”。陈村牧以他的学识和热情,叩开了莘莘学子智慧和心灵之扉。
陈村牧兼做住在立言楼和立功楼初三各班学生的训导工作。他朝气蓬勃,有君子之德;为人谦虚谨慎,有谦谦君子之风;他举止文雅,面目清秀,学生们在背后给他起了一个外号“童子面”。
1932年2月,陈村牧辞去集美学校教职,受聘为厦门大学高中部教员,9月,重返集美学校任教。
陈村牧在集美学校、厦门大学受的教育,受到嘉庚精神的熏陶,对陈嘉庚兄弟十分崇敬,对他们的事业十分忠诚。1933年12月,陈嘉庚决定企业收盘。陈村牧得到这个消息,心情非常难过,只是苦于有心无力,不能为校主分忧。针对当时学校面临的财政困难,陈村牧和15名教职员联名向校董会提出改进学校工作的意见和计划,裁员并校,减少财政开支。校董会认真研究并采纳了他们的意见,把男、女中学合并为集美中学,高师、乡师、幼师合并为师范学校,把男女小学和幼稚园附属于师范学校。这样大大压缩了学校的编制,人员也相应地减少了,可以节省大量的开支,还有利于加强教学组织和教学质量的提高。
陈村牧在教学上是一位好老师,在学校管理方面也表现出他非凡的才能。1934年1月,叶渊提拔他为整合后的集美中学校长。
陈村牧锐意改革,在学校教学及管理各方面制定了具体而可行的规章制度,并严格执行,按章办事。他尊重教师,器重人才,关心教职员工,以“诚毅”精神凝聚了一大批学有专长、能和衷共济的好老师。
1934年,鲁迅高足、著名作家许钦文被当局以“窝藏共产党”的罪名抓捕、关押,后经鲁迅营救出狱。陈村牧得知后,立即打电报聘请他到集美任教。许钦文到集美后陈村牧对他关怀备至。许钦文患香港脚,陈村牧专门安排工友照顾他。为了给许钦文加薪,又不加重学校的负担,他悄悄地把自己每月的薪金减掉10块,加在许钦文的薪金上。
在陈村牧苦心经营下,集美中学成绩卓著,声誉鹊起,成为全省中等学校中的佼佼者。
但此时的集美学校面临着重重危机。
首先是1934年2月,校主企业收盘,集美学校财政面临巨大的困难;
与此同时,叶渊校董辞职。1933年6月,根据教育部的指示,陈嘉庚聘请叶渊、蔡玑、郭鸿忠、苏师颖、陈延庭等五人组成集美学校校董会,叶渊为主席。叶渊离校后,蔡玑任校董会主席,但没有形成权威。1934年11月,又任命林德曜为校董。1936年2月,二校主逝世是学校的又一大损失。虽然陈敬贤实际上已不问校事多年,但有他在,人们的精神上总是有一种依靠和寄托。如今,他离去了,这又给风雨飘摇的集美学校加了一场凄风苦雨。
面对这极其严峻的局面,作为集美学校的校友,学校的一个领导骨干,陈村牧的良知告诉他自己应该怎么行事。他无疑是借献给二校主的挽联,公开地向集美学校广大的师生表露自己的心迹,表示自己的决心。
1936年8月,集美师范学校奉省令停办,与集美中学合并。陈村牧担任合并后的集美中学校长。
随后,陈村牧把家眷也从金门接来,准备在集美常住,为校主的事业鞠躬尽瘁。
在林德曜校董的把持下,学校一片混乱。林德曜心地狭窄,妒贤嫉能,不能容人,致使蔡玑、郭鸿忠、苏师颖先后辞职。原校董会五人,仅留陈延庭一人,形同解散,只由校董林德曜一人独断专横,人心涣散。在下属的几个学校校长中,陈村牧对学校是最热心的,他多次提出改进意见,目的是节约开支,同时又能把学校办出特色。林校董对他意见不仅不予考虑,而且觉得陈村牧屡屡出招,居心叵测,因此对他处处设法,事事掣肘。1936年1月,陈村牧作为福建中等学校校长代表参加全国各省市中等和专科以上学校校长代表会议。这是一项很高的荣誉,陈村牧在福建教育界可说是声名远播,在集美学校更不必说了。这大大地刺激了林校董的神经。
陈村牧确有一片雄心,也有一套计划,可得不到支持,甚至受到打击、压制,心中不免有不满,有怨气。陈村牧有一位金门同乡在马来亚蔴坡华侨中学任教,此人名叫蔡承坚,集美校友,两人一直有书信往来。陈村牧在给蔡承坚的信中有意无意流露对学校、对自己的处境的不满。写者无心,读者有意。那时,蔡承坚所在的学校正在物色一位校长,他知道陈村牧是个人才,是合适的人选,于是就向董事会建议聘陈村牧到蔴坡华侨中学当校长。董事会同意,并着蔡承坚抓紧和陈村牧联系。
4月,学校举行二校主陈敬贤追悼大会,陈村牧写了那对挽联,原想借此表露自己的心迹,帮助稳定浮动的人心。他断没想到,这副对联却授人以柄,予人口实,学校有人利用这对联,放风说陈村牧有野心,在觊觎校董之位。而陈村牧从林校董的话语中也觉察到有此弦外之音。
尽管处境困难,陈村牧本无离意,但听到关于他有野心当校董的流言,他只能生一通闷气,既不能解释,又不能表白。经过再三考虑,他觉得还是暂时离开最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是为上策,于是,他答应了马来亚方面的聘请,决定离开集美到蔴坡任校长。1936年12月,陈村牧接到马来亚蔴坡华侨中学董事会发来的正式聘书,并两个月薪金。
陈村牧难分难舍地告别了几个月前刚从金门迁来身怀六甲的妻子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告别了他朝夕相处的集美学校师生,登上南行的“火船”,启程到马来亚履新。
在火船上,陈村牧意外地遇到他在厦门大学求学时的老师薛永黍教授。薛教授是应新加坡华侨中学之聘前去当校长的。薛教授也是金门人,是陈村牧的同乡,留学美国密西根大学,获教育学士、历史硕士学位。回国后,曾任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兼高中部主任。他是南洋华侨中学董事长李光前受陈嘉庚之嘱聘请到华中当校长的。而推荐他的是一位旅新的金门人郑古悦。
薛永黍是个学问家,就学识而论,当个中学校长绰绰有余,但缺乏管理经验。陈村牧是他的学生,又是同乡,更重要的是他已当集美中学校长多年,颇有建树。两人见面,交谈中,薛教授新生一念:如果能把他留在新加坡华中当训导主任,帮助他管理学校该多好呀!
他对陈村牧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陈村牧不假思索,一口回绝,说:“薛老师,您在开玩笑吧?这哪行呀?人要讲信誉。我已答应蔴坡华中,人家发了聘书,并已预先付了两个月的薪金。我不能毁约。”
薛永黍没再说什么。两人一路没再提起此事,但薛教授心中的念头一直没打消。
1937年1月,船抵新加坡。新加坡华中李光前董事长和郑古悦到码头迎接薛永黍;蔴坡中华中学校董会代表蔡承坚前来接陈村牧。彼此做了介绍,上车。在车上,薛永黍向李光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李光前对陈村牧也早有所闻,当然满心高兴。他便对蔡承坚说:“你们都是金门同乡。我就实话实说。薛教授希望陈村牧先生留在新加坡华中当训导主任,襄助校务。蔡先生能否玉成?”
蔡承坚听了李光前的话,差点跳了起来,连声说:“不行,不行。别的好说,这事没得商量。”
李光前又问陈村牧的意见。陈村牧感谢李先生的好意,但他还是那句话,要讲信誉,不便毁约。
李光前把这件事打电话告诉陈嘉庚,希望陈嘉庚出面说话。陈嘉庚开始不同意,后来听说他们争着要的是陈村牧,他想了想,马上答应找蔡承坚商量。
原来,自从叶渊离开集美以后,集美学校成了“无舵之舟”,漂浮不定,换了几任校董,没有一个能稳住局面。陈嘉庚担心当年三年四易校长的闹剧重演,一直都在为挑选集美学校的掌舵人操心,时时都在留意集美方面的动态。叶渊在任时曾在来往函电中提到过陈村牧,陈嘉庚对陈村牧其人其事早有所闻,如今此人来到自己的面前,他倒希望借此机会好好了解了解、考察考察一下这个人,如果合适,聘他为集美学校的校董,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他答应李光前出面劝说蔴坡方面帮忙。
过了一会,陈嘉庚又问:“陈村牧先生同意吗?”
李光前如实回答,接着还是求他老泰山出面说情。
油画陈嘉庚与陈村牧
陈嘉庚叫李光前把电话给陈村牧,他要和陈村牧说话。他问:“永黍兄极力推荐你为华侨中学训育主任,当他的助手,光前也有这个意思,你看呢?”
陈村牧还是过去那样的回答。
陈嘉庚说:“我问的是你同意不同意当华中训育主任,不说其他。”
这是陈村牧求之不得的,于是他爽快地回答:“那我当然同意。”
陈嘉庚高兴地说:“那好。蔴坡方面我说去。”
陈嘉庚约请蔡承坚到怡和轩,说出他之所求。蔡承坚仍坚持不让,只是碍于面子,说话客气婉转得多。
陈嘉庚最后亮出底牌,说:“承坚兄,我今天求你帮忙,表面为的是新加坡华中,实是为了集美。”他把集美面临的困境以及他的打算和盘托出,告诉蔡承坚,然后说,“我不该夺人之美。出此下策实属是百般无奈。万望承坚兄玉成。”
蔡承坚被陈嘉庚的真诚所打动,也同情他老人家的处境,表示乐于助集美学校一臂之力。他说:“集美学校办好了,我们的子弟也多一个地方求学。此事我相信董事会会支持的。”
陈村牧就这么留在新加坡,在华侨中学担任训导主任。每一个星期天,陈嘉庚都约他到怡和轩交谈。
1937年1月,陈村牧到新加坡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他便应约到怡和轩三楼办公室见陈嘉庚。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陈嘉庚。第一次是在1920年5月8日,集美学校举行第二届运动会,陈嘉庚在主席台上就座,主持运动会。陈村牧是学生,当年13岁。在他印象中,陈校主正当壮年,一身白西装,白皮鞋,英俊潇洒极了。陈校主招呼他坐下,陈村牧坐在他对面,他清楚地看到,校主苍老多了,两鬓已经出现白发。他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校主一心爱国,为了莘莘学子,呕心沥血,他是为教育企业才收盘的呀!他是为集美、厦大操心操老的呀!
招待员给陈村牧端来一杯咖啡,陈嘉庚一杯开水。
陈嘉庚一见陈村牧,见他的神态举止,他就感到这就是我要的人。他独具识才慧眼。当年他一见李光前,就看出他是个商业奇才,便把他礼聘到自己公司;集美学校创建之初,他一见叶渊,就认定他是办好集美学校的将才,当天就决定聘他。为聘叶渊,陈嘉庚三下聘书。他对陈村牧说:“久闻陈村牧先生大名,今日始得相见。真是相见恨晚呀!”
听他这么一说,本来就有些局促不安的陈村牧显得更加不自在,一叠连声地说:“岂敢,岂敢!能见到校主,村牧三生有幸。”
陈嘉庚接着就问起集美和厦门的情况。对集美学校和厦门大学,他好像无所不知。对陈村牧也了如指掌。他知道他是集美学校、厦门大学培养出来的高材生;他能说出他在集美学校担任什么职务,能说出校董会几个董事、各校主要负责人的名字,基本情况,逐一详细询问。就在询问这些基本情况中,他在洞察陈村牧对校中的人和事、过去和现在以及将来的看法和见解。
第一次谈话,陈嘉庚加深了对陈村牧的印象,对他颇具好感。第二次谈话,也就是陈村牧到坡的第十天,陈嘉庚就认准了陈村牧,有意聘请他为集美学校校董。
在以后的多次谈话中,陈嘉庚谈了很多问题,谈到集美的校舍、道路、沟渠修理,所需灰(水泥)、添置仪器,改良电火,增加图书等等问题;也谈到教职员薪金问题,他说集美学校教师的薪金应该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还说学校经费有困难,教职员工应多负点责任,多加些钟点,多尽些义务。他说“人员少,工作多,乃复兴之基本”,各校校丁,不宜多用,校内轻微工作,应由教员负责指导学生去做,让学生养成勤劳的习惯。他特别强调要“禁戒跳舞、赌博等恶习,违者开除”;他还说对犯错误的学生要给改正的机会,说“过去之非比如前日死,今后觉悟可如今日生”。
陈村牧也谈了许多关于学校管理问题,和今后应办的事。他对陈嘉庚说,学校应该延续过去的做法,减轻学生负担,宿费及杂费减免,贫寒学生一律免费;建议恢复师范学校,为南洋培养师资,辅导闽南初等教育,利用寒暑假推广农村教育;他还建议视导各地校友工作,发展农林水产两校,培养轻渔业人才,建立小规模水产实验场或水产实验室;充实商业学校等等。他还建议繁荣集美学村,沟通与南洋在文化方面的联系,多招侨生,组织集美学校海外同学会等项。他还建议进行校务改革,对各个学校要一视同仁,不能畸轻畸重,对学校与学村尤其应兼筹并顾。
陈嘉庚对陈村牧所提各项均表赞同。
他们还谈到学校面临的种种挑战:财政困难,日本人野心勃勃,可能发动侵华战争,国家、学校可能面临空前艰难的局面。
他还带陈村牧参观工厂、学校、橡胶园,拜访华侨工商界的精英和集美、厦大的校友。
经过一个学期的考察,陈嘉庚认定陈村牧是一个有学识、有能力、有责任心、有涵养、有大眼光的人,是集美学校校董最佳人选。
1937年5月,陈嘉庚正式聘请陈村牧任集美学校校董,总董集美学校大政。陈嘉庚说:“陈先生,集美学校面临诸多困难,首先是财政困难,其次是学校管理混乱,更严重的是国家内忧外患,日本人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对我国发动大规模的侵略战争。果真如此,学校将面临更加严峻的挑战。你是临危受命呀!希望陈先生,以及集美诸君,知以往,鉴将来,以复兴民族之精神来复兴集美学校”
陈村牧表示不辜负校主的信任,毅然接受重托。在新加坡南洋华侨中学只担任一学期的训育主任后,陈村牧就返回集美。
行前,新加坡的厦大、集美校友设宴欢送他;李光前特设家宴饯行。宴会上,李光前希望陈村牧帮他在故乡南安芙蓉乡创办一所小学,陈村牧欣然同意。
1937年5月中旬,陈村牧登船离开新加坡,6月3日抵厦门,同日到集美履职。6月28日,接收校董办公室,正式担任集美学校校董(1941年改称董事长)。
陈村牧,一个普通中学教师,如今成为独当一面的集美学校校董,肩上担负着千斤重担。这时,他年仅30岁。
27.抗暴斗恶
1940年晚春时节的一个星期天,在文庙大成至圣文宣王殿前石台阶前,那位名叫李尚大的胖学生正带着一群哥儿们,在打拳练武。
“贱!”李尚大听到在旁边看热闹的一个学生口吐淫秽之词,便骂了一声,随即一个箭步过去,左手捏着他的脖子,右手抠着他的屁股眼,把他扔出丈把远去。莫看他胖,身手还挺敏捷的。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拍怕屁股,溜了出去,到门口还回过头来,朝他做了个鬼脸。
又练了一会儿,李尚大下令收练,安排一天的活计:“你,你,上街买绿豆;你,你,买三斤五香蚕豆,泡茶!这是钱!其他人跟我吃海蛎粥去。下午扫地,扫完到溪边吃枇杷!”
没有人封他职位,也没有人给他授权,他就是天生的司令。当他的手下,有吃有喝,有得玩,但都得干事,为公家干事;可以打,可以闹,但要讲理,不得下作。
正说着,一位小兄弟急匆匆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吴老师昨天晚,晚,晚上看戏,被――被警察打了。伤――伤得很――很厉害。”
“走!看看去!”李尚大一挥手,弟兄们就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跟着走出去。
他们一出门,正在门口一片大墙上给壁报版的《血花日报》美化版面的黄永裕(即黄永玉)看到了,手拿画笔,跑了过来,兴奋地对李尚大他们报告《血花日报》上刊登的最新消息:校主陈嘉庚正率领南洋华侨回国慰劳团在重庆等地慰劳抗日将士。
黄永裕问他们到哪里去?看样子,他很想跟着去,可他的工作还没做完呢,怎么能去呢?李尚大看他手上、脸上都是颜料,不让他去。黄永裕只好作罢。
李尚大在街上买了点东西,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向吴老师家进发。到吴老师家门口,李尚大点了两个人跟他进屋,其他人在外面静候。
李尚大等三人在吴老师拥挤不堪的家中见到了吴老师。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右眼又红有肿,眼睛都睁不开了。他一再说:“没什么?事情过了就过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知道李尚大的性格和为人,怕他生事,不但不把他的不幸告诉他,还劝他不要去和他们计较。
可他太太伤心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哭起来,一口一个“狗局长”、“狗官”地骂个不停。李尚大从她嘴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昨天,也就是星期六晚上,县戏台演戏,是泉州金联兴高甲戏班子唱的《岳飞抗金》。台下没有座位,多数人站着看。这位警察局的“狗局长”的手下给他搬来一张大靠背椅,前面还有一个放茶具的小桌子。这“狗局长”大概是喝了几盅,发胖的身躯瘫坐在椅子上,一边用牙签挑着牙缝里的塞肉。他的后面站着两个警察,随时听他的差。
吴老师和太太站在“狗局长”的一侧。吴太太长得清秀,颇有几分姿色,又穿着一身时尚的紧身旗袍,楚楚动人。“狗局长”见了眼馋,不时斜着色迷迷的双眼偷看着她半露不露的大腿。戏开演后,他又故意把帽子掉在地上,然后躬身去捡帽子,手就在她的腿上胡来……吴老师把太太拉到自己的另一侧,那“狗局长”恼羞成怒,指着吴老师大吼起来,说他“调戏妇女”,还叫他身后的两个警察打吴老师。其实,当时周围还有其他老师和同学,但除了吴太太,没有一个女人。这全武行把整个戏场搅得乱成一团。
李尚大听着听着,早就忍耐不住了。与他同往的同学也都义愤填膺,历数警察的种种劣迹。李尚大吩咐随行的弟兄们回去叫人,自己带着几个人到警察局找他们评理去。他们到了警察局,就被站岗的警察拦住了。警察看他们人少力单,就用枪托打一个个子小的同学。李尚大上前,拽着那警察的手,把他推倒在地。这时警笛响了,从里面跑出几个警察来。双方推拉起来。这时,李尚大派去请的“救兵”赶到,冲进警察局内。同学中有人认出昨晚打人的那两个警察,大家群起而攻之,着实把那两人修理了一顿。他们还要找“狗局长”,但那“狗局长”见势不妙,早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尚大他们出了一口恶气,收兵回学校。陈村牧等学校长官们听说此事,都感到事情闹大,不好收拾了。
警察局为了扩大事态,指使警察罢工。学生针锋相对,举行罢课。双方僵持不下。
此时,因为陈嘉庚在国内访问,永安临时省政府警察署怕陈嘉庚知道此事发怒,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急忙派人前来了结此事。他们把警察局长降职,把那两个肇事警察开除。为了平息警察的怒气,他们也要求学校开除李尚大等几个学生。
学校开会讨论李尚大等人的处理问题。陈村牧主持,学校几位身居要职的人物黄村生、王瑞璧、陈延庭都参加了。
黄村生是黄永裕的叔叔,经常听到黄永裕说到李尚大,对李尚大有较深的了解。他发言说:这个学生已念遍了厦门除女中以外的所以中学,最后不是开除就是退学,是一个哪一个学校都感到头疼的学生。但这个学生有几个好:为人和气,沉着讲理;慧眼识英雄,好结交义士;有正义感,好打抱不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家中有钱,乐于助人。他的意思是要保护他。
不赞成保护他的人说:他母亲都说自己是前世作孽才生这样的儿子。他经常偷家里的东西。
他的话没说完,马上有人反驳:他从不偷别人的东西。他偷家里的东西是拿去帮助别人,拿去和他的弟兄们分享!那是劫富济贫!
最后,陈村牧发表结论性的意见:错误严重,不开除不足整肃校规校纪,上峰也不会首肯,警察局也放不过学校,不能为一个人坏了一所学校。但他认为此人是另一类人才,要保护。学校对他不能开除了事,误了他终生。
李尚大被开除的决定宣布后,学校一片哗然。同伴、同学、老师都感到特别惋惜,不少人找校方说理去,但无济于事。痛苦、失望、无助让许多男子汉当众呜呜大哭起来。他们找来照相馆的师傅,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的庙门前拍照留影,表示纪念。照片上写着:集美高中十三组欢送李尚大同学留影纪念 5.18.1940 (1940年5月18日);照片的背景是孔庙的正门,三扇大门洞开,纵深的殿堂可见;中门的上方,挂着一个时钟,指针指的时间是6时33分。虽说是“欢送”,可是照片上的人,无论男女,谁的脸色都没有笑影,谁都“欢”不起来。李尚大坐在前排右起第四位,在男同学中,他是唯一没戴帽子的人。他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一脸的沮丧;坐在他左侧的也是一个不戴帽子的男士,那是老师。

欢送李尚大(前右4)
李尚大在孔庙过了最后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打点行李准备回湖头老家。同学们为他送行,弟兄们为他提行囊。正要出大门,校董办公室来人叫住了他,说:“陈校董有话对你说。”
李尚大见到陈村牧,向他行了个鞠躬礼。陈村牧请他坐下,给他说了些勉励的话,把一封信交给他,又交代了几句。李尚大向陈村牧深深又是一个鞠躬,说:“谢谢陈校董!”
李尚大挑着行李回家。走到一个叫魁斗的地方。见到一个人躺着地上。他走过去,用手摇了摇他的肩膀。那人大叫起来:“我不是李尚大!我不是李尚大!”
原来,警察局早已派人要在路上结果了他,没想到看错了人。他们见到一个挑着两个小布袋的学生,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把他打得躺在地上,嗷嗷直叫。正打着,其中一个人停在手,说:“不对,打错人了,他不是李尚大。”几个人怕事,一窝蜂跑了。留下那倒霉的学生无助地躺在路边。
李尚大拿着陈村牧的亲笔信,到泉州培元中学继续读书。
李尚大大闹警察局的事件发生后,因为陈嘉庚在国内慰劳抗日将士,上峰怕惹事,下令加强对警察的管束,警察的行为有所收敛。但安溪是接兵部队必经之道,城里驻有接兵部队。国民政府腐败,不得人心,老百姓不愿当兵,怕当兵。新兵不是抓来的,就是有钱有势人家拿钱买来顶数的,经常有人逃跑。因为怕“接来”的新兵,通称“壮丁”跑掉,接兵人就把他们绑成一串。壮丁受种种虐待,饥寒交迫,途中死亡者屡见不鲜。安溪城内,街道旁,大路边不时都有被枪杀的逃兵或饿死、病死的壮丁的尸体。接兵部队和大量的壮丁,使本来就不大的一个安溪城变得更加拥挤不堪,更严重的是,粮食变得更为紧张。集美学校的粮食本来是由安溪县粮仓提供的,到青黄不接时期往往接不上。农民因为怕路上被抓去当壮丁,不敢进城卖米,师生的生活受到直接的威胁。看在抗日的份上,大家以大局为重,还是咬着牙强忍着。
1943年夏天,学校附近发生了一起壮丁哗变事件。被关押在壮丁营里的壮丁不堪忍受非人的生活,集体哗变,破门逃跑。接兵部队开枪弹压,机枪突突地喷着火舌,子弹如雨点横扫过血肉之躯。壮丁们没跑出几步,就迎着弹雨躺在血泊中。关押营院子内外、马路两旁,横七竖八地卧着一具具壮丁的尸体,鲜血横流,到处是斑斑血迹。事后,大胆的学生跑过去看个究竟,那景象真是惨不忍睹。他们大骂这些兵痞“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学生们从心底恨死这些不杀鬼子杀同胞的民族败类。
前去看这惨景的大都是高级水产航海职业学校的学生。1941年8月,集美职业联校恢复了战前的三校独立体制,还分别升格为“集美高级水产航海职业学校”、“集美高级商业职业学校”、“集美高级农林职业学校”。1942年8月,集美高级水产航海职业学校从玉田搬回安溪县办学,在南街王田祖祠新建一列教室,离兵营不远。他们的老师俞文农看到接兵部队的野蛮暴行十分气愤,提醒同学们对这些兵痞多加小心。
但是,你避开他们,他们却要找你。一天,他们的篮球队找到学校来,要和高级水产航海职业学校比赛篮球。同学再三推托,但怎么也躲不过,经不住他们的软拖硬磨,只好答应。
比赛一开始,两队的比分就很悬殊,随着时间的推移,比分的差距越拉越大。兵队因败而急,因急而气,气急败坏的队员开始出现推拉、别脚等下作行为,屡屡犯规。一而再、再而三受处罚,队员那匪气大发,开始打人、抓人。场外坐着观战的国军旅长竟把手枪掏出来,重重地拍在面前的桌子上,嘴里骂道:“妈的,老子就不信打不过你们这帮书生!”长官发这样的话,兵痞们有了靠山,就更加蛮横了。场上出现厮打的局面,裁判员使劲地吹着哨子,但已无济于事。场外观战的同学极为愤怒,高喊:“文明比赛,不许打人!”“文明比赛,不许打人!”场内场外,秩序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水产航海老师俞文农出现在现场。同学们一向敬重老师,特别敬重像俞文农那样的好老师。他们看见俞老师,立即安定下来。俞老师示意他们不要激动,继续比赛。俞老师的出现和同学们对他的尊重,给兵们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们也变得规矩了许多。
比赛继续进行。结果不出所料。为了不太刺激兵队,学校队最后给了点面子,让给不少分。兵们知道校队是在给脸,心中更是别了一股恶气,恨得直咬牙。校队的队员暗暗发誓,从此不再与这些兵痞比赛。校队参加比赛的队员中有一位1943年入学的新生,他的名字叫张其华。
后来,接兵部队要到操场练球,遭到拒绝。他们便去抢占集美初中篮球场。张其华他们几个学生就过去和他们评理。因为同学屡见接兵部队的劣迹,枪杀壮丁,打球横行,处处为非作歹,同学们对他们非常痛恨,便和他们争辩起来。同学们骂他们:“不到前方打仗,却到后方欺负老百姓,枪杀壮丁,是土匪军队。”
土匪兵被激怒了,领头的哨子一吹,一下子来了二三十个士兵。他们从侧后包抄过来,挡住大门,动手抓人。张其华等8个同学被抓到接兵部队队部。同学们穿着校服,有的帽徽、肩章都被撕掉,衣服被撕破。
没过多久,高水和初中两校一千多名学生就赶到后操场,把那横行的兵们反包围起来。
事情闹大了,惊动了县长。县长出面调停,劝说接兵部队把8位被抓的同学交给学校,由校方领回,听候处理。
原来,两校千名同学是俞文农老师示意组织发动的。俞老师得到学生被抓的消息以后,就让同学们到两校敲锣,发动同学到后操场救援他们。如果不是俞文农老师挺身而出,巧妙地组织救援,那8个同学免不了要遭受毒打和酷刑,甚至被拉去当壮丁,顶被枪杀的壮丁的缺额。
8个同学放回学校后,俞文农一再叮嘱这些同学不要走出校门,避免接兵部队的伤害。
那个学期结束后,学校被迫对张其华等8位同学分别作出“开除”和“退学”的处分,而私下却为他们办好转入南安诗山集美高中的手续,让他们继续升学。张其华就这样离开集美高级水产航海职业学校而到南安诗山上集美高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