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美校友总会

才高德馨 生死亦大

—— 痛悼卢振乾先生

任镜波

卢振乾与台湾学者合影
卢振乾与台湾学者合影

3月13日,参加卢振乾先生的告别仪式后,我一直心情沉重。卢老的身影和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往事历历在目。

1980年,我从外地调回母校集美航海专科学校,才认识卢老。在筹备集美航专60周年校庆的过程中,我与卢老有较多的接触。当时,在学校领导班子中,他的年纪最大,已63岁;他是航海科班出身的,属于专家型的领导。他通晓英语,上专业课可以用英语教材和用英语教学,还能指导专业英语的教学。他出访埃及和平时接待外宾,都不需要翻译人员。他有着军人的气质,为人直爽,待人诚恳,作风严谨,顾全大局。我很敬重他。

卢老对航海教育事业非常热爱、非常敬业。他是副校长,长期兼任教务处处长。按学校党政领导的分工,他又分管学生的生活指导和半军事化管理。他像当年在大连海军军官学校那样,从严治校,严格要求学生。他每天上班早,下班晚;早晨同学生一起出操,晚上检查学生自修。像他这样以校为家,爱生如子,身教重于言教的学校领导,是非常难得的。

卢老认真学习,要求进步,他65岁参加中国共产党。按规定,像他这样经历的人入党,须有一名党员领导干部作介绍人。他是校党委书记叶振汉和教务处副处长李子平介绍入党的。支部党员大会全体通过,校党委7名委员也一致赞成。他入党后,更加严格要求自己,廉洁奉公,不谋私利。他儿子找工作,他不给找关系;他也从不为自己的亲戚“走后门”。

我和卢老是福州十邑的同乡,又有着福建船政的学缘,所以彼此之间就多了一层亲密的关系。1985年元旦后的一个晚上,我到他宿舍向他拜年。那时他已离休一年多了。他见到我非常高兴,拉我在他身边坐下。我们用福州话交谈,谈得十分开心。他夫人肖平老师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只是会心地笑。他告诉我,他和肖老师在几个月前去香港探亲,在老同学石美琰家里住了三天。他说,石美琰非常有本事,为香港船王董浩云集团发展集装箱货运出过大力,在国际海运界享有盛誉。岂料他们见面后不到一个月,石美琰就与世长辞了。他无限感慨地说:“真是分别容易再见难哟!”

我们谈到以前的马尾海军学校。他到卧室拿出一本《清末海军史料》翻给我看。他在马尾海军学校航海班历届毕业生的花名册中,找到他的名字。他说:他是第九届,1941年夏天毕业。他们入学时有两个班50人,到毕业班只剩23人。他读书很用功,每学期都考第一。学校规定第一名当班长,因此他连续8年4个月计16个学期都当班长。他还说,同班的同学中有好几个是名门子弟。如,李作建是民国闽系海军名将李世甲的儿子;易鹗的父亲易君左是湖南省有名的才子;陈慕平的父亲陈钟新是1923年马尾海军飞潜学校飞机制造专业第一届的头名生。他提到陈钟新,我插话说:“他在马尾海军学校当过教官。从1936年起,就一直担任勤工、商船、高航的校长。我在高航念书的时候,还是他当校长。他很严肃,学生都怕他。听说,一次国民党特务来学校抓学生,他暗中加以保护。”

那天晚上,我们还谈了福建船政的沿革历史,从前学堂、后学堂,谈到海军学校,谈到后来的勤工、高航。我们在马尾读书的年代不同,他出我进,相隔的时间至少也有七八年。然而,我们对素有“莱茵河岸”之称的马尾港,都非常喜欢。我们在马尾,都经常去瞻仰“昭忠祠”。“ 昭忠祠”是1884年甲午海战中阵亡的闽籍将士的合祀处,祠中悬挂着严复、林纾、陈宝琛、萨镇冰、陈绍宽等名人的题匾。萨镇冰题写的匾额“碧血千秋”就挂在大堂的正中。因为这几位题匾的名人都是我们近乡邻里的乡贤,所以我们又谈了一些有关他们的轶事。我说我在老家见过陈绍宽在小河边吊“蟛蜞”的情景。陈绍宽是民国海军的宿将,因拒绝蒋介石电召赴台,躲回福建,在老家藏起来。卢老给我讲了一些李世甲的经历。他当过李世甲的副官。抗战胜利后,李世甲任国民党海军第二舰队司令,他随李到台湾接受日军投降。他讲的都是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那是我与他最长的一次谈话。

卢老离休后,学校还请他给学生上《军事学》课。因为他有丰富的海军军事经历,上课理论联系实际,学生爱听。他当过民国永顺舰副舰长,1949年4月在上海参加起义,后任华东军区海军“广州”舰第一任舰长。“广州”舰是华东军区海军主力第六舰队的旗舰,下辖“沈阳”、“西安”、“武昌”、“济南”等护卫舰及“嫩江”防炮舰。华东区海军的老人都知道,卢老还教过张爱萍将军学驾驶。当时,张爱萍担任华东海军的司令员兼政委,在原海军人员中拜三个人为师。一是军事专家徐时辅,二是航海专家卢振乾,三是造船专家曾国晟。有一天,张爱萍率团检查海上训练,一登上“元培”舰,就走到指挥台对舰长卢振乾说:“舰长同志,你收个徒弟吧!教我怎样指挥航行。”卢振乾很惊讶,他从未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司令员要学开船的。张爱萍看出他的心思,郑重地说:“真的,我是诚心诚意拜你为师的。”卢振乾见司令员这样认真,诚恳地说:“首长,你不用学这些。”张爱萍感到愕然,便说“你这个同志这样认识就不对了。海军司令不懂航海,怎么能指挥海军?我不可能学得像你一样精通,但也要懂点皮毛呀!”。就在“元培”舰从南京到武汉的航行中,张爱萍一路学来,学得十分认真。张爱萍要求独立操作,卢振乾就在旁边保驾。从武汉航行回南京,张爱萍按卢振乾的提示,亲自指挥。舰艇顺流而下,破浪前进,十分顺利。舰靠码头时,掉转舰身,逆流靠上,也非常成功。此后,张爱萍常向卢振乾学航海。他常对人说:“我要感谢卢老师!”1985年,张爱萍来厦门视察,点名要见卢振乾。此时,张爱萍已经是国务院副总理了,但见到卢振乾仍口口声声喊“老师”、“恩师”。上述故事,卢老没有向外人讲过。我是从《张爱萍传》等文献中看到的。可见卢老为人处事的谦卑和谨慎。

卢老刚离休的时候,每年还要参加省人大代表的活动,到各地视察。他还参加中国航海学会和各地航海学会的研究活动。他被聘为海军军事学术研究委员会特邀委员,在各级的航海学会中也都有他的职位。他参加编写航海史,亲自参加组织航海夏令营的活动。他不仅带领航海夏令营的学生下海游泳,还亲自到厦门大学邀请著名的生物学家、博士生导师汪德耀来给学生作科普报告。有一次我劝他保重身体,作为回应,他却对我讲起他在北京开会见到同班同学王绶琯的事。王绶琯是马尾海军学校毕业生,曾留学英国,回国后在北京天文台任台长,很早就是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他们在北京见面,王绶琯赋诗一首赠他,诗的最后两句是:“眉间英气消磨未,效国犹堪孺子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告诉我他要以此自勉,继续当人民的老黄牛,为国家奉献到老。

卢老的母亲和哥哥、弟弟都在台湾。卢老有8位马尾海军学校的同学在台湾,且身居要职。1992年,大陆民间发起筹办海峡两岸海上通航学术研讨会,引起高层的重视,遂成立由6人组成的筹备处。集美航海学院副院长李连亭为主任,大连海运学院院长司玉琢、上海海运学院副院长张则谅为副主任,成员有邓孙禄(厦门港务局高级经济师)、唐忠耀(厦门航海学会理事长),还有本人(兼任秘书长)。那年,卢老去台湾探亲,高层决定请他当筹备处顾问,请他在台湾联络一些有身份的人士过来参加研讨会。我每天挂电话到台湾同卢老联系,时间都在午夜之后。他按照有关方面的要求,提供了应邀参加研讨会的人士及其身份。我们根据他提供的名单发邀请函,之后,他又反复落实,保证应邀人士如期到来。这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工作 ,但卢老做得十分出色,因为他知道这项工作的意义。

1992年9月,首次海峡两岸海上直航学术研讨会在厦门举行,出席的专家、学者有100人,其中大陆50人、台湾45人、香港5人。此外还有32位特邀和列席的人员参加,其中包括厦门市市长邹尔均、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专员杨柏森、交通部台湾事务办公室主任孟广钜等。会议期间,卢老不仅关心从台湾过来的所有代表,还同我专门邀请了台湾代表团团长、台湾轮船同业公会联合会理事长杨璟璇,代表团顾问、台湾海运研究发展协会理事长池孟彬,台湾港埠协会理事长陈呜铮等几位福建船政的前辈在一起小聚,畅叙乡谊。我们向他们介绍了福建改革开放和福州名胜古迹修复的情况。

后来,卢老迁到厦门岛内居住,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但是他每次看到《集美校友》刊物,都给我挂电话,说刊物越办越好,编辑部的各位很辛苦。他还说他很喜欢看有关陈嘉庚故事和校友事迹的文章。卢老对老同学、老同事很关心,常常帮助他们解决一些燃眉之急。卢老对我夫妇也很关心,2009年1月我妻子逝世后,他每次见到我都是未语先流泪,甚至抱着我泣不成声。他一生爱国为民、追求真理、豁达大度、荣辱不惊。他离休后仍然爱我中华、情系两岸、老有所为、不改其乐。因此,他到了耄耋之年,依然耳聪目明、关心国事、心清气正、是非分明。见到他的人都说他心态好、境界高,能活到百岁。

没想到,他,这样一位慈祥的老人,这样一位为航海事业奉献了一辈子、连张爱萍上将都尊他为恩师的才俊,这样一位敬终慎始、道德修养极高的贤人,在走过了95春秋的人生路后,竟也与我们永别了。在送别他的那天,我同他的女儿卢维佳握手,彼此相顾无言,惟有热泪四行。人生一世,转瞬即逝,不胜悲伤!然人生百岁终有尽,能像卢老那样,才高德馨,生死亦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