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俞文农校长
陈祖霖
在我心目中,俞文农校长是一位光明磊落、清正廉洁、严谨治学、宽宏大度、品德高尚的人。他是一个如陶行知先生说的“为了苦孩子,甘当骆驼,于人有益,牛马也做”的人。
俞文农校长是福建莆田人,毕业于集美高级水产航海学校和上海吴淞商船专科学校驾驶科,留学于日本养殖专业。抗日战争爆发后,集美学校被逼内迁安溪官桥乡。学校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师资短缺,航海、渔捞专业课程的教师尤其难找。为此,陈嘉庚先生号召有实际航海经验的校友回校执教。当时,俞文农正在英国轮船“尼尔斯摩拉”号供职,他响应校主的召唤,于1944年2月回校任教务主任兼航海系教师。1946年2月学校由安溪迁回集美,他被校主选聘为集美水产航海学校的校长。
我于1946年到水产航海学校工作。我的办公室与俞校长的办公室相邻近。
俞校长认为校风、教风、学风建设是治校之本、治学之本、治才之本。而“三风”的重中之重就是要提高教师队伍的素质。俞校长亲自挑选专业水平高、教学能力强、思想品德好,足以为人师表的教师任教。当时担任航海科专业课程的教师是厦门海运引港员,专家刘双恩、当过多年船长,时任校教导主任的刘崇基、上海吴淞航海专科学校毕业,留学日本的陈维风以及俞校长本人;渔捞科专业课程的教师是毕业于日本渔捞专业的叶航民和毕业于渔捞专业的林泉歧。俞校长本人上课极其认真。他学问渊博,航海经验丰富,不少课程的讲义是他自己编写的。他讲课深入浅出,精彩生动。他的教学是大家公认的一流水平,深受学生欢迎。
俞校长对教师的教学效果极为重视。他要求我每周要向他汇报学生出缺勤的情况和每月、每季学科测试成绩。如果某个学科不及格的学生较多,他就到那个科班去听课,去找那些不及格的学生谈话,了解情况,然后找学科的教师一道研究解决,避免学生因某学科不及格而落伍。俞校长对教师的要求也很严格,他希望每一个教师都要负起责任,把学生教好。学校规定,教职员工的聘书一年发一次,表现好的,继续聘用,表现不好的,立即停聘,保证了教师队伍的高素质。
俞校长平易近人,从不摆架子,经常上门家访教师,对新到校的老师更是体贴入微。他与全校教师的关系都很亲密,什么事都谈得来。老师们说,能和俞校长一道工作,是缘份,也是幸运。俞校长政务工作十分繁忙,但他以身作则,身体力行。每天早操,他经常是第一个到场;夜间他又到学生自修教室巡视检查,直至熄灯后才离校。
俞校长对学生的教育培养倾注了全部心血。他认为,学校的每一批学生将来都是祖国水产、航海界的栋梁之才,我们必须把他们培养好。他重视教学质量,要求基础知识要扎实,专业知识必须学以致用。他着重抓组织性、纪律性和思想品德的教育。俞校长经常对学生们说,当一个海员的首要条件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严格遵守规章制度。轮船上是不会吸纳一个自由散漫的人当船员的。船上的各项规定,都是铁的纪律,不得违反。
学校在俞校长的领导下,在广大师生的共同努力下,办得很出色。当你一走进学校,就会感受到不同于寻常学校的氛围。路上、走廊,教室、学生宿舍,不见一丝纸屑。虽然学校校舍陈旧,但干干净净。学生不迟到、早退。晚上自习,明亮的教室宁静得连地上掉一根针都可以听到。学校的各项工作,环环相扣,有条不紊,令人击掌赞好。
从学校毕业出去的学生,专业水平高,航海技术过硬,成为航运、水产、海洋和其他事业的各级领导干部和栋梁,在国内、国际的水产、航海界享有很高的声誉。这是俞校长一直坚持的“严招生、严管理、严教育”的结果。我深深体会到陈嘉庚先生说的,学校没有一个好的校长,就不可能有一批好的教师;没有一批好的教师,就不可能有一批好的学生的道理。
俞校长爱生如子。他不愿有任何一个学生因某种客观原因而中途退学。学校的学生有不少来自贫困山区。这些学生学习认真刻苦,成绩优秀,但家庭经济困难,学业难以持续。学生林武渊、胡作揖就是这样。俞校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多次对我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帮助他们坚持完成三年的学业,要告诉他们,考进这所学校是很不容易的,不能打退堂鼓,不要错失一步,遗憾终生。他每月都从自己的工资内拿出一些钱资助他们。有一个月,他的工资只剩下几块钱。当我把这些余钱交给他爱人叶秀彬老师的时候,她笑着说:“老俞就是这么一个人。家里有钱没钱他不过问。但哪个学生没有钱,他会急得吃不下,睡不着。”这些学生在俞校长的悉心关照下,茁壮地成长。林武渊、胡作楫毕业后走上革命道路,参加了解放军,升任军官。后来我遇到林武渊,讲到俞校长在政治运动中蒙受的冤屈,遭遇的不幸,他竟抱头大哭。恩师重如山啊!15组学生吴国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但家庭经济困难,多次想退学,也是在俞校长的劝导、关照下,才完成学业。他毕业后,俞校长介绍他上船实习,从三副升到大副。解放后,他从外轮回到上海,参加军管会接管外轮,之后在海岸部队工作十多年。转业后,他考入一所化工学院深造,后来成为安徽省建筑部门的总工程师。他多次对亲人们说,没有当年俞文农校长的亲切关怀和帮助,他是不会有今天的。他拿出衣袋中的旧怀表对我说,这是1948年和俞校长在太平洋航船上相遇时俞校长送给他的纪念品。吴国柱一直把这只珍贵的怀表带在身上。见物如见人。他还告诉自己的孩子,要是他不在人间,这只怀表也要好好保存,作为一家人永远的纪念。
我很钦佩俞校长的洞察力。有一天,他在运动场上看到一个学生没有穿鞋,赤着脚在打篮球。这一小细节却让他意识到这个学生可能家里经济有困难;不穿鞋子进行激烈运动是很容易受伤的。当晚,俞校长亲临宿舍找这个学生,经了解,情况果然如他所料。第二天,俞校长按照学生鞋码,亲自买了一双运动鞋送给他。这位学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俞校长不仅对在学的学生关心,对毕业出去的学生也十分牵挂。他经常为他们的前程操心,有时竟彻夜难眠。抗战前后兵荒马乱,学生毕业等于失业,为了解决学生的出路问题,学校在学生毕业的前一年就发函给他们找出路。俞校长也亲自发函,动用自己广泛的人脉关系,使出浑身解数为学生寻找就业门路。学生来信,特别是待业在家的学生来信,他都亲笔做了详细的答复。信中既谈当前的形势,又分析今后的前途,以大量的事实和自身的感受,教育学生要继续刻苦学习,自强不息。他引陈嘉庚的话“人能经得起挫折,受得起打击,吃得了苦头,才是好汉。”,勉励学生。俞校长写的复信,都是我寄出的。每次他一写就是好几封。有的信他改了又改,然后才叫我誊写后寄出。他的每一封复信都写得很感人,字里行间洋溢着他对学生深切的关心和爱护。他说,只要你们的出路一天未解决,我就一天吃不饱睡不香。有个学生来信说他现在不仅没钱买书学习,连三餐都无着,生不如死。俞校长阅后,心情十分沉重,立即回信,以自身奋斗的历程勉励他。他写道:无论是成功的时候,还是处在挫折的境遇,人都应该向前看,锤炼意志,自强不息。俞校长将信封好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交给我,叫我一拼寄出。他说,他决不能让学生感到绝望。
1948年的上半年,失业在家的学生越来越多,每天都有好几封信向学校诉苦,有的还直接从家里跑来。俞校长坐不住了。俞校长心想,坐在学校办公室里,难以解决学生出路问题,唯有闯出去才行。于是他向学校董事会辞去校长的职位,重新出任远洋船长。他在当船长的两年多时间里,解决了几十个学生上船实习问题。
解放后,集美学校在陈嘉庚亲自主持下,有了很大的发展。水产航海学校是发展的重点。集美校董会遵照陈嘉庚的意愿,决定再次聘请俞文农为集美水产航海学校校长。俞文农先生接到电报后,立即向船公司辞职返校。他在远洋轮任船长,月薪是一千多美元,而回来当校长月薪仅百元的人民币,但他心甘情愿地回校。他说,只要祖国人民、学校需要我,我一定回来,为祖国培养优秀的航海人才出力。1951年9月,他接任集美水产航海学校校长。这个时候的俞校长可以说是精神焕发、干劲冲天,把几乎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工作上,付出了超乎常人数倍的辛劳。后来,省水产学校划归集美水产航海学校,学校规模扩大,俞校长的工作更繁重了。他狠抓学校教学质量的同时,要求教师不但要教好学生知识,还要教会学生做人。让他们懂得诚以待人,毅以处事,成为德智体兼备的国家有用之才。他无私无求,无怨无悔,高擎着一颗燃烧着的“爱心”,为共和国的教育事业奉献自己的一切。
俞校长的工作很出色,赢得党内外群众的一致赞扬。他被厦门市农工民主党选为市委委员、集美支部的负责人,被人民群众选为厦门市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俞校长忠诚于祖国,忠诚于人民的教育事业,他工作很有成就,是人民的好校长。这些任职是对他的肯定。
众所周知,俞文农校长毅然放弃海外高薪,怀着一颗炽热的心,投身祖国航海教育事业,是爱国爱校的校长典范。然而,在反右斗争和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运动中,俞文农校长却受到极不公平的对待。在“反右斗争”中,俞校长被错划为“右派分子”,撤去校长职务,并下放到水产局监管劳动。1959年,他第一批被摘掉“右派”帽子,《厦门日报》对此作了报导。但他仍旧厄运难逃。文革中俞校长又被造反派无端地诬陷为美、蒋反攻大陆的间谍分子,被惨遭毒打,被折磨得死去活来。1969年4月12日他被残酷迫害至死。
1979年11月4日,俞文农的平反追悼大会在厦门市政协大礼堂召开。市委统战部负责人之一张其华,集美校董会董事长陈村牧等领导亲临大会。闻讯而来的亲朋好友、校友、教师、学生、渔民近千人,悲恸泣泪。悼词说:“俞文农同志是我国水产航海界的老前辈,杰出的航海家,他航行过世界三大洋,到达过数十个国家的重要港口……他学水产航海,干水产航海,爱水产航海,他从事祖国的水产航海事业几十年,工作勤勤恳恳,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俞文农同志的被迫害致死是我国水产航海事业的一大损失,使我们失去一位具有真才实学的航海水产专家。我们表示沉痛的哀悼。”党组织的《平反决定》写着:“……现所党委决定予以彻底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对俞文农同志的一切诬陷不实之词,应一律推倒;一切诬陷材料,一律彻底清理销毁,因此案而受到株连的俞文农同志子女、亲友,一律予以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然而,这一切都太迟了……
时光荏苒,又是几十年过去了,遥望云天,百感交集,只能在心底深深呼唤:敬爱的俞文农校长,您在九泉之下好好安息吧!您毕生热爱、忧思的祖国和人民,经历了无数次的灾难,终究会稳步“举国高潮望接天”地走上康庄大道,您爱校为家、爱生如子的精神财富会永远留住人间。
岁月的流逝不会使俞校长光彩失色,俞文农校长的风范叫人永世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