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美学村”:大田版的《无问西东》
郑宗栖
前一段热映的电影《无问西东》再现了抗战时期西南联大的故事。这所只存在8年的“最穷大学”,却被誉为“中国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玛峰”,培养了一批诺贝尔奖获得者、两弹一星功臣、两院院士等人才。
这时期的大田“第二集美学村”则是大田版的《无问西东》,当时集美职校内迁大田,办学7年,在抗日烽火中淬火成钢,培养出大批优秀人才……这段历史佳话至今还在大田传颂。
深山里的航海学校
1938年1月20日,西南联大这些“国之大器”正式踏上从长沙转往云南昆明的迁徙之路,最后一批到达的整整走了68天,行程1671公里。这支队伍中,有我们熟悉的沈从文、闻一多、陈岱孙、朱自清等人。
“其实,1939年1月集美职校在内迁大田时何尝不是这样的,水产航海、商业、农林3校14个班614名师生为了心中的梦想,翻山越岭徒步赶到了大田。”谈起“第二集美学村”,大田一中退休教师范立洋如数家珍。范立洋的父亲范鸿声当年是集美高商学生,受父亲的影响,范立洋多年前开始收集整理这段历史,成为“第二集美学村”旧址的志愿者和讲解员的领头人。
“从沿海到闽中腹地蜿蜒山道上,师生们唱着‘流亡三部曲’,肩挑背扛着教具图书和行李一路跋涉。”范立洋介绍,数日之后,他们抵达了大田,校长叶维奏在大田文庙、朱子祠清点时,惊喜地发现:尽管许多师生脚上打满了血泡,腿走瘸了,可十万册图书、千余件仪器却毫发无损,校董陈村牧连夸“这简直是奇迹”……

当年,大田集美职校校门、运动场一角
范立洋说:“当时,陈维风老师‘千里走单骑’的故事被传为佳话。”陈维风早年毕业于集美水产航海学校,后被陈嘉庚校主选送日本留学。1940年春天,他在广东任职。一听说战乱内迁大田的母校师资奇缺,就毅然响应校主的号召,放弃优厚的待遇,辞别了病榻上的娇妻,买了一对箩筐,一头挑着铺盖,一头挑着幼女,从广东徒步跋涉22天到大田报到。

陈维风抵达集美职校操场时,打球的学生们还以为他是逃难的流民,端水端饭欲行施舍打发。这时,闻讯而来的陈村牧校董看见鞋底磨破、蓬头垢面的陈维风,笑着说:“别瞎忙了,快把他接到我的办公室去,他是14年前我们水产航海全科的第一名,你们的师兄,新来的老师!”
水产航海学校堪称中国航海教育史的“一枝独秀”——在抗日战争期间唯一的一所没有停办的航海学校,也是离海岸线最远的航海学校。这就是由陈嘉庚先生创办的集美水产航海职业学校,也是现在集美大学航海学院和厦门海洋职业技术学院的前身。迁到内地后,虽然在办学条件上不及以前,但是由于学校坚持严谨治学的一贯作风,千方百计克服困难,保持着战前“全国设备最完全的中等学校”的荣誉。
没有教材,教师们便借助传统教科书和最新的航海杂志自己编写,师生一起刻印、装订,编成最新的航海教材;为了便于航海实习,师生们在均溪水深流缓的塔兜潭河段搭个高台训练跳水;为了养殖学科实习,大伙儿又开辟了两个养鱼池……
时任省教育厅厅长的郑贞文在视察大田期间,特地观看了集美职校的军事演习,感慨地说:“大田集美师生的战术动作规范、水平高,其军事素质胜过一般的部队,可与正规军校媲美。”
森林里的课堂
电影《无问西东》中,防空警报拉响,沈光耀躲藏在锅炉房煮糖莲子,吴岭澜教授的一句:“哪有学生不走老师先走的道理?”短短一句话,风骨俱显,令人动容。
集美职校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学校迁到大田几个月后,新校址就被日军发现。1939年9月20日,6架日寇飞机分成两个“品”字编组,侵入大田上空进行扫射和轰炸,县城一片浓烟滚滚,文庙处的集美职校和毗邻的大田中学教学楼被炸毁,书籍、仪器等损毁殆尽。
“当时防空警报拉响,师生们跑到了后山的森林里去了。”范立洋说,撤入凤山密林后,军训教官王虎臣清点人数发现,水产航海学校学生林先立因为生病没有疏散。“没有什么比学生更重要!”巫忠远老师立即率班长、舍长冲出密林,到宿舍将学生背到森林里。

1939年9月20日,日本军机轰炸大田集美学校、大田中学
日寇500磅的炸弹从天而降,文庙学生宿舍被夷为废墟。林先立的床铺被炸得粉碎,羊毛毯埋在瓦砾堆里,蚊帐被撕成长条飘挂到了树梢上,枕头则飞落到邻近的县立中学“三育斋”屋顶上。“巫老师给我第二次生命,我立志终身报效母校。”林先立学成毕业后留校担任体育教师。
50年后,在澳门事业有成的林先立每逢同学聚首,常拿出当年珍藏的羊毛毯残片,无限慨叹地说:没有老师和同学舍身相救,就没有我的今天。
学校炸毁,师生们再次面临流离失所的险境,紧急关头,玉田乡亲们的举动消解了他们的担忧。
范立洋介绍:“在诸多乡贤的发动下,深明大义的玉田乡亲慷慨腾出了范氏祖祠、龙兴殿、太保宫等43处宗祠、民居,安置了流离失所的集美师生。”不仅如此,村民们还和师生一起修葺房屋、填池塘平整操场、铺设道路、种植花草,仅用10天时间,教室、宿舍、食堂、图书馆、实验室、医院、操场和仓库就成型了,集美职校顺利复课。
“但是,上空还时有战机骚扰,怎么办?师生与村民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就是将课堂开设到森林中。”范立洋描述着当时“森林课堂”的情景:玉田村后面的仙亭山有一片大森林,浓荫蔽日,集美职校的学生结束了出操、早读,用过早餐之后,就带着课本走进仙亭山,十几个班级六七百人有秩序地分布在林间的空地里;黑板挂在树上,老师站在树前,学生坐在地上,书籍放在膝上,头上是日本鬼子的飞机在呼啸,林中是集美师生的琅琅书声;午饭在林中草地上用餐,课间时抗战歌声唱响……
集美师生生活十分艰苦,住的是祠堂、旧屋,透风漏雨,蚊虫肆虐;吃的虽是县政府供应的平价米,但多有霉变,难以下咽。乡亲们见学校闹饥荒,常常把师生带进自家的厨房,端出地瓜和稀饭,给师生们充饥。师生们吃完离开时,也常常在餐桌的饭碗下、灶台的锅铲下压着铜板。
是什么力量让师生有这样的精神面貌?范立洋说:“这应该是‘诚毅’校训起到潜移默化的长远作用。大家都知道:唯有读书,才能救国。陈嘉庚先生以及千百万海外侨胞的动人爱国热情、民族气节的可贵风范,给师生树立了学习榜样。”
投笔从戎抗日救亡
影片《无问西东》中,要去参军的沈光耀与母亲的一场戏,令人印象深刻。作为母亲,她不让孩子去参军,只轻轻跟孩子用粤语说:你跪下,背家训给我听。她用所有的人生智慧去阻止儿子牺牲。可当儿子为国捐躯时,她克制了乱世下骨肉分离的痛苦,令人动容。
在集美职校也发生了许多这样慷慨报国的故事。
1940年3月,陈嘉庚率领“南洋华侨回国慰劳视察团”回国慰劳抗战将士,访问了延安和重庆。慰问结束后,陈嘉庚于同年11月回到故乡福建,专程视察大田集美职校。在欢迎大会上,陈嘉庚慷慨陈词,发表演讲《有枝才有花,有国才有家》。
“陈嘉庚先生离校之后,同学们更加努力地读书,更加深入开展抗日救亡活动。”范立洋介绍,饱受日机轰炸之苦的学生们经过讨论,郑重地向校方要求:减低伙食标准,改主食每日“干稀搭配”为“三餐稀饭”,把节省出来的伙食费捐给政府买飞机打鬼子。
校长叶维奏接到学生会的请求深为感动,对学生们的爱国热情大加赞赏,但又以“同学们正在长身体时期,降低伙食标准会影响健康,校董会决不会同意”为由婉拒了请求。学生代表又找到校董陈村牧先生,说:“为了打鬼子,我们宁愿少吃一口饭!”

学生爱国、老师爱生,双方经过反复“拉锯”,最终达成“每周六中午一餐干饭,其余吃稀饭”的协议。大田集美职校师生的爱国义举影响了集美学校安溪校区。1943年4月,内迁安溪大田的集美师生共同捐筹60万元,委托旅渝校友交到陪都重庆,受到了国民政府最高当局的电谕嘉奖,中央政府用这笔义款购买了三架战机,命名为“集美号”。
在这期间,集美职校师生发起了“一日一分”认捐运动,节衣缩食,认购救国公债、募购战机、救济难民,及至投笔从戎,从财力、物力、人力方面,支持抗战。
一旦强虏犯边疆,慷慨悲歌奔战场。在“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从军热朝中,集美职校学生响应校主陈嘉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号召,踊跃投笔从戎,仅1944年6月至1945年5月,集美商业、农林、水产航海3所职校就有170名学生报名参加中国远征军,走上抗日前线。
“集美职校的学生毕业时,时逢战乱,国家海权尽失,学生们被逼转行,又有多少人忍受着国破家亡的痛苦!”范立洋说,“但是,学校始终坚守嘉庚先生‘培育专才,力挽海权’的办学宗旨,嘱托学生与母校保持联系,立志报效国家,振兴航海事业。”
集美职校的毕业生始终牢记师长的嘱托,战争一结束,300多名航海专业的毕业生接母校的通知立即到厦门集中,补实习4个月后就扬帆启航,成为我国航运事业的中坚。同样的,集美职校培养的一大批农林专业人才、商业专才成为海峡两岸经济建设的栋梁。
文化不灭,国家不亡。范立洋说:“集美职校先驱点燃的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为国家独立、民族解放写下了绚丽的篇章。”(作者:三明日报大田记者站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