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美校友总会

33、梦回侨生摇篮集美中学

·陈毅明


    我选择集美中学

1953729,新加坡英国殖民当局以“违犯《紧急法令》”为由,将我拘押了一年又14天之后,“遣送”出境(注),到达了广州。

回到祖国,我心想,赶不上参加祖国的解放战争,现在就参加祖国的建设,兴奋地报名参加公安部队或去华侨农场。广州石牌难侨招待所的干部劝我上学读书。我自度虽是小学毕业,实际只读三年半,且已超龄,不敢想。经年轻女干部陈纾的诱导,我静下心,补习功课,参加8月全国华侨学生的中学统一考试。或许是我的作文《我的母亲》获得好成绩,我幸运地被录取,读初中三年级。当时有哈尔滨、北京、武汉、广州和厦门五地的中学任我选,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到陈嘉庚先生的故乡、到我的小学老师李鸿江读过书的地方——集美中学。

我和同船回国的难友王光华(他录取在初中二)同行,一路颠簸,7天才到厦门。有老师来接我们转乘小汽船去集美。928日傍晚到校,我被安排住葆真楼。天黑了,灯光昏暗,老师送课本来,几个女同学围着我,帮我整理床铺,七嘴八舌告诉我早上几点起床,几点吃早餐,几点上课,都有钟声为号。他们还嘱咐我早点休息,明天会带我去吃早餐,带我去教室上课。

这些女同学年纪都比我小,热情活泼,亲切地呼我一个字“明”。不禁唤起我在印尼廖内群岛几个小地方度过的童年时光,4岁姐姐病逝,9岁父亲去世。11岁母亲再婚,我们一起回到我的出生地新加坡,后来我有了一个比我小13岁的弟弟,我没有妹妹。如今新加坡的家人已远在数千里之外,在祖国我有这么多小妹妹,倍感温馨。但转念一想,这些小妹妹却是我的同学,顿觉羞与为伍,百感交集,止不住泪如泉涌!


第一节课之后

第二天第一节课是几何课。一下课,我就对任课的罗杞西老师(兼任辅导员)说:“画在黑板上的两个平行四边形明明是相似的,为什么要证明呢?我听不懂,老师,还是让我去常山华侨农场吧!”罗老师很年轻,面对我这个迟了一个月才到校插班的侨生的难处,他愣了一下,立即招呼同学们回教室,说:“同学们,陈毅明同学学习有困难,大家说说,怎么办?”班长蔡时志(后来知道他比我大2岁,回国前在印尼当过中学教员)大声喊道:“陈毅明同学学习有困难,我们大家来一起帮,是不是?”“是,大家帮!”同学们一边应答一边围拢到我身旁,问我需要什么帮助?

我拿出几何、代数、三角、物理、化学五门课的课本说,这些我都看不懂。同学们大多是我的学弟学妹,当场就分工组合,两人负责辅导一门课。老师和同学们各显神通鼓励我树立学习的信心,帮助我掌握解题作答的方法,哄着我伴着我唱歌、跳舞、打球、聊天、散步,到中池荡木舟,到滩涂捉螃蟹。国民党飞机来袭的警报一拉响,他们帮我收拾书本笔记拉着我从防空壕飞快地到达后山的大树下,席地而坐,继续上课。到了期末,我考试门门及格,我的心情无比畅快,开始不自外于同学了。

我的班级是初中77组丙班。全班40位同学,39位侨生,来自印尼、新加坡、马来亚、婆罗洲和越南,虽然说普通话的腔调各有差别,却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尊敬老师,性格开朗,活力十足,勤读书,爱运动,能歌善舞,注重卫生,讲究仪表。男女同学之间互敬互爱互助,相处有分寸。这是一个被学校评为“纪律好”的班级。这个班级集体的欢乐、祥和、温馨,像甘露和春风,滋养着我的生命之鹏。

我初中毕业,顺利升入高中,学习再没有困难。当时中学文理不分科,必须全部及格才能毕业。


师长恩深似海

在中学的第一年,我“水土不服”,每次坐在延平楼前的台阶上听领导作报告之后,都要感冒发烧扁桃体肿痛,发病好多天,到了冬天尤其难熬。地理课老师陈理英夜里巡房总要摸摸我的头,或整整我的被子,担心我着凉。教制图课的肖永端老师把他母亲从福州寄给他的一整铁盒蛋黄粉送给我,教我冲开水喝,补充营养。

初中语文课陈眉山老师几次板书“殼”和“穀”两个字都掉了笔划。我心有睥睨,有一次按奈不住,站起来说:“老师你写的‘殼’字和上次写的‘穀’字都错了!这两个字的宝盖冖下面有一横,你都给丢了!”陈老师表情严肃,不容置疑地说:“我没有写错,我教了十几年书,这两个字都是这样写的。请坐下!”

第二天陈眉山老师一进教室就在黑板写上‘殼’和‘穀’两个字,然后说:“陈毅明同学昨天指出我这两个字写错了,我昨晚查了字典,发现陈毅明同学是对的,我是写错了,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写错了,谢谢陈毅明同学!”

那时的我不觉得当众揭老师的短是不妥的,心里倒挺得意和自负。多年之后,每当我想起曾经是那样轻佻狂妄地对待自己的老师,不禁愧疚难安。陈老师不仅没有责怪我,反而在全班同学面前承认自己的疏忽,肯定我,感谢我,其躬先表率,不愧为人师表!

高中语文老师林维仁指导我们阅读世界文学名著、组织班级文学兴趣小组,让我当组长,主持诗朗诵及读书报告活动;指导我自编自演的话剧《黎明前的黑暗》获得团市委的嘉奖。我的文学鉴赏能力、文字的、口头的表达能力和社会活动能力,就是在这些活动中得到锻炼的。

1955年初,铁道部和福建省政府招募“鹰厦铁路青年志愿筑路队”的消息,重又激起我参加祖国建设的豪情。我立即递交申请书给辅导员林生淑老师。因不被批准,我一连五次提出要求。有一天,林生淑老师说,叶振汉校长在办公室等我谈话。我以为校长要批准我了,兴冲冲就赶去。在我的眼里,叶校长慈眉善目,温文尔雅。特别是听他讲述在越南的经历之后,我对他更是肃然起敬。进了办公室,叶校长让我和他面对面坐下,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是:“你想当鹰厦铁路筑路队员,想当建设者……”“校长批准我了?”他的语速本来就慢,这时他用比平时更为缓和的口气对我说:“已经有很多人到鹰厦铁路的工地去了。建设社会主义是有许多方面的,并不是要所有青年人都去建铁路。当什么样的建设者也要看国家需要,有各种不同的岗位。”他肯定我是一个肯读书、会读书的学生,启发我处理事情不能凭一时心血来潮,要学会放宽视野,做有远大抱负的人,要求我安下心好好读书,考大学,将来用学到的丰富知识建设祖国。

得到叶校长的开导和鼓励,我明白志当存高远。从那以后,我读书更勤奋,深信依恃自己的努力,一定能考上大学,心之所向是成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


幸福的感觉

集美学村,美在任何地方。目光所及,风景如画。集美中学,美在“侨生摇篮”,青春的鲜花像大海在荡漾。3000多位同学,除少数家住附近的走读生外,全部寄宿在学校。这是一个和谐而温馨的大家庭。许多老师住校,像父母兄长,关照着学生们的学习、起居、健康与安全。同学中大半是来自东南亚的侨生,他们向往新生的共和国,为把自己锻造成祖国的栋梁之才而来。他们朝气蓬勃,生龙活虎,像八九点钟的灿烂阳光,洒满校园。

你要是问我什么是幸福?我会告诉你:幸福就是在集美中学读书四年的感觉!

可惜,那时虽然我们能经常见到校主陈嘉庚先生在校园巡视或漫步,但我因听不懂闽南方言,不敢趋前向他表达敬意和感激,如今悔之已晚!

(注:马来亚(包括新加坡)英国殖民当局于1948-1960年以“违犯《紧急法令》”为由,疯狂逮捕驱逐华侨出境,仅广州一地就接收了3万多人。我因出生于新加坡当地,又无证据定罪为“政治犯”,故赶我出境不叫“驱逐”而是“遣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