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亭山下起弦歌
文 | 何况
参加“知名作家看三明”主题采风活动来到山城大田,吃过当地特产大骨头、大油条、大馒头之后,我毫无疲倦之感,当晚就去大田一中开讲座。陪同前往的三明市作协副主席苏诗布介绍情况时随口说到,大田一中是“第二集美学村”旧址。这句别人听来是平常话,在我却像被呼啸出膛的子弹所击中:我曾在陈嘉庚先生创办集美学村的厦门市集美区工作过五年,今天第一次来大田,就站在了“第二集美学村”的旧址上,真是缘分不浅!

我就这样惦记上了大田“第二集美学村”,大田有那么多美景、美食、美茶不写,偏要去古纸堆里觅传奇。后经集美校委会翁先生介绍,我有幸在离开大田前一晚与大田一中老教师、常年深研“第二集美学村”历史的范立洋先生彻夜长谈,方知大田“第二集美学村”的来龙去脉,获得许多活资料。范老师告诉我,说来话长,其实大田“第二集美学村”一前一后有两处旧址,里面记载着日本鬼子的暴行。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军国主义者开始全面入侵我国。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五月十二日厦门沦陷,厦门市政府撤往海澄。集美学校陈嘉庚校主决定将学校内迁,先迁安溪,后因沿海局势骤变,加之安溪校舍紧张,遂将集美水产航海、商业、农林等三所职业学校迁移至闽中腹地大田,呈报政府核准组成“福建私立集美职业学校”。
“1939年1月21日,校董陈村牧先生偕同校长叶维奏先生莅临大田勘察校址,选定凤凰山麓的文庙(孔子庙),即现在大田一中这个地方,大田各界都表示支持。”范立洋老师告诉我,战争时期没那么多讲究,稍加修葺的大成殿就是全校两百多名学生的集体宿舍,两廊用木板隔开权当教室,室内地上铺点沙就是防潮地板,窗棂糊上纸算是防风玻璃,“条件当然没法与集美学村相比,但同学们有书读便知足”。
不料,这年的秋天刚刚开学,敌机就尾随而来。史料记载,1939年9月20日,六架敌机先在大田城区上空绕了几圈,它们飞得很低,几乎贴着树梢,最后瞄准文庙俯冲、扫射、轰炸,总共投弹5枚,学校教室、图书馆、实验室被炸毁多间,课桌椅、图书、仪器损失惨重。所幸师生平时军训有素,5分钟内即可撤至后山,因疏散及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仅炸死了一条土狗。
文庙成了敌机轰炸目标,再在原址办学显然缺少安全保障。危急关头,校董陈村牧举着松明火把,连夜翻越猛虎出没的大仙峰,凌晨四点多钟赶到大田处理善后事宜。大田县第一任教育局长范士林和县立大田中学首任校长范震生等社会贤达,无私地向陈村牧校董推荐了仙亭山下的玉田村。陈村牧现场勘察后发现,玉田村是一个离县城只有两公里的大村,千百民居散落在依山傍水、视野开阔的河谷平原,前有清澈的均溪河,背靠森林茂密的大山,公路穿村而过,利于疏散和隐蔽,可谓既有近城之便,又无安全之忧,是办学的最佳地点。陈村牧校董感动地对范震生校长说,你们把这么好的地方让给我们集美职校,你们大田中学怎么办?范校长说,你们是外地的,我们是本地的,你们人多,我们人少,我们的问题解决起来总比你们容易一些。
玉田村不愧是出过御史中丞范元超、礼部尚书范子高的千年古村,知书达理的乡亲们慷慨地腾出范氏祖祠、龙兴殿、太保宫、官厅、观音堂、严氏祖祠、后池祠、积善堂、宜书堂等43处民居、书馆、宗祠,支持集美职校办学。1939年10月2日,集美职校师生们移驻玉田,直至1946年春全体复员,玉田由此被誉为“第二集美学村”、福建的“西南联大”,2020年被评为国家级抗战遗址,供后人参观、凭吊。
集美职校师生忘不了玉田乡亲的恩情。在“第二集美学村”旧址志愿服务队做义务讲解员的范立洋老师告诉我,2017年,玉田村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杨姓老人,在范氏祖词行三跪九叩大礼。边上有人好奇地问,你不姓范,为什么行这么大礼?老人说,当年我是在这里读书的,范姓族人为了不让我们学生在大风夜受到惊吓,把祖宗牌位收起来藏到两个竹箩筐里,办学的七八年都停止祭祀祖先;见我们没有场地平整的操场上军训课,他们主动找到校长让把几个风水池填了,校长不忍心填,范氏家族的族长说,范家世代忠良,家族兴旺靠的是家风正,风水池填了不要紧,以后可以再挖,耽误了孩子学习可不行,于是亲自带领村里四个范氏支派把四个风水池填平了……你说我应不应该跪拜?!老人说完,又朝范氏祖祠跪了下去。
近些年,来玉田村寻访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少是当年的学生以及他们的后代。那天我在玉田“第二集美学村”旧址参观,忽然听到身边一个人指着墙上的照片惊呼道:“中间这位是我岳父!”他的同行者问:“没看错吧?”他说:“绝对不错,我岳父家也有这张照片。”我感到惊奇,再三探问,才弄明白他岳父叫郑鸣和,毕业于福建学院,曾是大田县议员,当年集美职校内迁时,为学校做了大量工作,后任学校教员。文革中受冲击,后予平反,现已离世。能在茫茫人海中偶遇这位教员的女婿,岂不又是我与集美学村的缘分?
说到集美职校的教员,当年商科学生范鸿声次子范立洋老师给我讲了两个感人的故事。一个是陈维风老师“千里走单骑”的故事。陈维风老师是集美水产航海学校全科第一名的优秀毕业生,毕业后被选派到日本留学,学成归国在广州有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1940年夏,陈维风接到陈嘉庚发来的“国家危难,母校内迁,师资奇缺,尔等航海学有专长,可否回校任教,为母校分忧”的电报,毅然决定响应校主召唤。久病卧床的妻子陈惠珍问他:“到处打仗,路不通,你怎么去?”他回答说:“走着去!”又问:“我生活不能自理,怎么办?”答:“雇个保姆照顾你。”又问:“女儿才5岁,怎么办?”答:“我带在身边。”陈维风果真雇一个保姆照料病妻,自己则买了一对箩筐,一头挑着5岁的女儿陈方玲,一头挑着书籍被褥,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艰难跋涉了22天。抵达大田时,他蓬头垢面、鞋头开裂,而小女儿的胳膊、脸上都起了水泡……73年后的2013年,陈方玲老人曾到陈嘉庚纪念馆参观,见到父亲“千里走单骑”的塑像,往事历历,热泪盈眶。
另一个是俞文农老师辞职高薪船长的故事。俞文农毕业于集美水产航海学校,后任英国万吨级远洋轮“尼尔斯莫拉”号船长。1940年冬,俞文农指挥“尼尔斯莫拉”号在大西洋上航行,突然接到陈嘉庚校主召唤的电报,立即回电:“国家有难,我等责无旁贷!待船舶靠岸,乞容时日交割,旋回国效力。”9天之后,“尼尔斯莫拉”号停靠伦敦港,俞文农连忙上岸向英国船东会递交辞呈。斯时正逢战乱,很难找到合适的船长,因此船东会一再提出给俞文农加薪,恳请他留任。俞文农婉言拒绝多次未果,最后不得不说出狠话:“如果国家灭亡了,我要钱何用?”7名董事听了这话,全体齐刷刷起立,向他鞠躬致敬。他放弃1800美金的月薪,谢绝了船东会“加薪”的盛情挽留,用两根金条买了一张因德军潜艇“狼群战术”而一票难求的“黄牛票”,只带上两套换洗衣服和32册专业书,漂洋过海,历尽艰辛,两个月后到大田当了一名普通的航海教员。正因为有这样乐于奉献的好老师,集美航海学校成为抗战期间我国唯一没有停止招生的航海学校,大山深处走出353名航运人才,许多人成为万吨级远洋轮船长。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虽然办学条件不能与原来的集美校园比,但“第二集美学村”的教学标准不降低,教学质量不马虎,各专业课程必须开足,如商科除了国文、英语、数学等普通课程外,还开设了经济学、银行学、货币学、财政学、审计学、广告学等专业课程。学校还制订了《导师制》,要求老师既要“教书”,更要注重“育德”。导师日常必须“三到”:晨到操场,带队跑操晨练;午到膳厅,了解用餐情况;夜到寝室,查铺安检。为了适应战时环境,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学生一律着校服,束腰带,打绑腿,戴军帽,每天早晨越野跑6公里,风雨无阻。同学们珍惜难得的学习机会,手不释卷,正如1939年6月26日《福建民报》刊登的《生活在山间》一文所写“书声琅琅,遐迩交缠”。那时没有电灯,晚上课室自修有煤油汽灯照明,后来煤油难买,点灯时间缩短,同学们用旧墨水瓶做成小油灯,人手一盏,坚持读书。
陈嘉庚先生始终关注大田“第二集美学村”建设,1940年11月14日辗转抵达玉田村,对师生发表了《有枝才有花,有国才有家》的著名演讲。常见说法,陈嘉庚倾资兴学,一生创办和资助过118所学校。到了大田才知道,这个统计数字没有包含集美职校玉田附属国民学校,因此总数应该是119所。丰富的史料表明,集美职业学校1938-1946播迁大田八年,师生们真正做到了教学相长,“又红又专”。都说“西南联大”是教育史上的奇迹,大田“第二集美学村”毫无疑问也应该载入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