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36. 我的中学生活
文 | 洪涛
初中记事
记得1956年8月底我和四哥恒智参加集美中学初中入学考试的时候,是三哥恒忠陪伴我们去的。他在钟楼下的小卖部买了几个白馒头(三分钱一个)和两杯豆浆给我们当早餐,然后带我们到位于尚忠楼的考场。毕竟是山沟里来的孩子,我和四哥都有些紧张,感到忐忑不安。
“不要害怕,先易后难,沉着冷静应考。”正在集美中学读高三的三哥有着丰富的临考经验,他再三叮嘱。在三哥的安慰和鼓励下,我和小哥放下思想包袱,沉着应试,最终考上了集美中学初中部。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集美中学校舍并不在现在的龙舟池边,而是在现在的集美财经学院。我们上初一的教室,就在时下集美财税宾馆的地方,一整排平房,十九个班级,近千名学生,那是集美中学历史上学生人数最多的年段,被称为83组(集美中学的“组”,相当于其他学校的“级”)。
当时集美中学面向全省招生,所以同班同学来自五湖四海,有集美本土的、厦门岛内的,也有同安、南安、安溪、永春等地的,还有来自东南亚各国的归侨学生。大家都奔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来—到爱国华侨领袖陈嘉庚先生创办的集美学校,学做人,学知识,将来报效祖国和人民。
教室前面是宽阔的操场,操场两侧是东西两个学生食堂。根据学校规定,每月伙食费分为7.8元、9元、10.5元三档。我选购了九元一月的伙食,算是中档。同学们十人一桌,每桌一脸盆的菜肴,以素食为主,也能零星见到一些荤菜;米饭则装在几个大木桶里,供同学们自由取用,吃完为止。
有趣的是,每当上午最后一堂课下课铃声响起,饥肠辘辘的同学们一窝蜂冲出教室,以“百米赛跑”速度箭也似地奔向食堂,在“步步高”的欢快乐曲声中,打饭、分菜、享用午餐;大约半小时之后,又在“彩云追月”的舒缓乐曲中,三五成群陆续离开食堂。
上初二时,我们的教室搬到了集美钟楼附近的二层白楼(现已拆除,土地划归集美小学作操场),每天上完晚自修后,要步行大约十几分钟,前往位于海滨的南薰楼和黎明楼宿舍。南薰楼高十五层,全靠工人们用肩膀把一块块沉重的花岗岩抬上脚手架砌成的,据说当时是厦门全市最高的建筑。
宿舍里没有自来水,每天夜晨,我们到楼下水井边打水、洗脸、刷牙、洗澡,有时为了节省时间,用脸盆或铅桶把井水提到宿舍去,以方便翌日洗漱。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两岸关系紧张,学校安排师生夜里轮流到海边站岗巡逻,俩人一组,每班两小时。“快起床,时间到了。”睡梦中听见同学招呼,我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下楼。
夜,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海浪拍打岸石发出的哗哗声。我们手持木棍,在校区和海滨来回逡巡,在夜幕下警惕地瞪大眼睛,看看有没有从金门偷渡过来的“水鬼”。
1958年下半年,学校开始兴建海潮发电站,听说建成之后是世界第一。那时候我读初三年级,同学们热情高涨,摩拳擦掌,厦门海堤附近滩涂上,彩旗飘扬,喇叭声声,顿时成了一片热火朝天的大工地。根据潮汐变幻,师生们分批下海,不论黑夜白天。迎着朝霞,沐着月色,踩着泥泞的海滩,啃着干硬的馒头,我们艰苦奋战几个月,硬是用锄头、铁锹和畚箕,在浔江底掘出了一条长长、深深 的海沟(引水道),准备利用潮水的落差发电。虽然后来发电没有成功,但是参加这次海潮发电站建设的情景,却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集美中学换班频繁,初中三年期间,我换了三 次。印象比较深刻的同学,譬如高个子班长冯宝鉴、团支部书记林国荣、画图高手李启荣、学习成绩总是靠前的黄秋生、蔡雅玲,从小就显露出管理能力的潘明俊、李宝龙,见人腼腆好像小姑娘的蔡准求、说话有点口吃的林经天,长辫子小姑娘也是我的同桌陈维多,还有就是调皮爱捣蛋的柯友德、陈大出,等等。如今,我的初中同学,有的已经作古,有的远居海外,尚在厦门的,现在还常常聚会,畅叙同窗之情,不亦乐乎!
对比现在的中学生,我是幸运的,没有那么多的课外作业,没有那么多的升学压力,读书对我来说,是一件轻松而快乐的事。课余,我游泳,打乒乓球,写字画画,出黑板报,还走进滩涂捕鱼捞虾。
海水退潮时,我和四哥等小伙伴们顺着滩涂的水路往前走,拿起钉耙在泥沙中扒拉几下,往往会有小虾小鱼噼里啪啦跳将出来,这就成了我们鱼篓里的战利品和餐桌上的美食。
每当暑假来到,便是我们快乐的时光。记得我和小哥到集美解放纪念碑附近的海水游泳池学游泳,还是三哥当的教练。从闷水、呼吸、潜水,到自由泳、蛙泳、仰泳,三哥手把手耐心地教,我们一步步地学,虽然免不了喝下不少咸涩的海水,总算学会了点游泳技巧。当然,我们有时也利用暑假时间,到学校附近的生产队田地里,去捡拾农民收成时散落的花生、番薯和麦穗等,回家后美美地饱餐一顿。
高中回忆
1959年8月,我和四哥恒智考进了集美中学高中部。说起来好奇怪,当时我们压根儿没想到要报考厦门岛内的第一中学、双十中学等重点学校。我们只是想,既然在集美中学读初中,那么继续在这里读下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校主陈嘉庚先生亲自聘请的集美中学校长叶振汉是著名的教育家,他很懂得德智体全面发展对于学生的重要性,他要让学生把读书当作开心快乐的事,而不是压抑和痛苦。老师专心教学,学生专心读书,同学相亲相爱有如一家人。据我看,叶振汉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至今集美中学最好的校长,深受师生拥戴;而集美中学校风最好的历史时期,也当在五六十年代。
我高中阶段的老师当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邱水池老师,他是我的班主任,又是俄语教师,中等身材,长相英俊,用时髦的话,堪称“帅哥”。当然,最让我敬佩的是他的师德和教学水平。可以说,是他让我对语法复杂的俄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在厦门日报申报高级职称须考外语,他还给了我很大帮助。
其他教师中,如语文老师余士诚、历史老师卢继舜、数学老师陈自谦、音乐老师江吼、美术老师陈礼义、体育老师卢笑山等等,都在我的成长道路上,给了我谆谆教诲和帮助。
我读高中时,正是国家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论物质生活,确实非常艰苦。宿舍里没有厕所,没有自来水;教室里没有电风扇,更妄言空调了。学生粮食定量供应,每月23斤,每天7两多,饭菜几乎没有荤腥。为了节省伙食费,我有时在稀饭里拌点盐,在干饭里拌点酱油和着吃。有一段时间,我们还养殖小球藻什么的,说是可以增加点营养。
虽然物质生活艰苦,但精神生活却相当丰富。除了课余经常在大操场跳集体舞以外,我们也喜欢唱歌。那时集美学校编印了一本《集美歌声》,每学期出版一本,装帧新颖,内容丰富,介绍各种名歌名曲和中外音乐家等音乐知识,很受师生欢迎,也是我的最爱。当时没有视频,我都是看简谱学唱歌,《小河淌水》《敖包相会》《五月的鲜花》《松花江上》《喀秋莎》《山楂树》《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星星索》《梭罗河》《哎呀妈妈》《红河谷》等等,都是那时候从《集美歌声》看谱学会的。
在大力提倡为报效祖国努力读书的前提下,学校常常组织我们下乡下厂劳动、实习、参观,接触工农,体验生活。譬如,到厦门后江埭工厂体验生活,到杏林工业区参观火热的建设场景,到漳州军用机场和飞机零距离接触等等。记得高二年有一次到集美后溪帮助农民收割稻谷,一下乡一个星期,我们班级同学住在天马山麓一间破庙里,没有床,大家在泥地上铺层稻草就是床了。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庙睡觉,劳动很辛苦,饭菜很简单,可大伙儿没有一句怨言。
有天夜里,月光似水,虫儿唧唧,同学们劳作一天正在庙里休息。“分饼啦!”原来是班级生活委员提着一桶饼走来,大家兴高采烈地迎上去,每人两个,狼吞虎咽大嚼起来。你可别以为是什么中秋月饼或者鼓浪屿馅饼呀,那是糠饼,用米糠和小部分面粉做出来的。尽管如此,大家依然吃得津津有味,那滋味绝对胜过如今的中秋月饼或者鼓浪屿馅饼。
1960年春天,党中央吹响技术革命的号角,集美中学师生积极响应,开动脑筋自己设计制作洗衣机、插秧机等各种生活生产用品。我当时写了几首小诗反映该情景,其中一首《吹响技术革命号角》真实反映了当时的学校情景和师生们的感情。
我那时候一直追求思想进步,在团支部书记黄婉婉鼓励下,高一年级加入了共青团,成了共产党的“后备军”。可能因为学习成绩比较好,同学们推举我担任班级学习委员,还担任学校黑板报主编。我常常用笔名“洪涛”给黑板报写稿,没想到工作以后“洪涛”成了我的正式姓名,“洪恒实”倒是很少有人叫了。
高中阶段照样换班频繁,但是还是有一些同学和我交往比较密切,比如出生于鼓浪屿的郑高菽,学习成绩优良,写得一手好字和古诗词,可惜由于家庭出身不好高考名落孙山,后来去了灌口农场,吃了不少苦。还有苏唐娣,父母都是教师,对她要求严格,她经常跑到我家和我交流切磋课业上的一些“疑难杂症”,我也常常到他家里一起做功课。蔡雅玲在班级算是学习成绩佼佼者,1962年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福建省侨办,还当上了处长。还有侨生张家军,毕业后到泰国养老虎,养鳄鱼,成了大老板……真的是“求学八方来聚,毕业各奔前程”啊!
这里我还想讲一本旧词典的故事。高一年寒假,我参加厦门市组织的中学生冬令营,来到位于鼓浪屿海滨的厦门航海俱乐部学习舰船知识,同行的还有叶振汉校长的儿子叶向瑜等同学。这是我第一次到厦门市区参加集训,心情十分兴奋。临出发时,家长给我一点钱,作为参加冬令营的伙食费、书薄费和来回交通费。当时国家困难时期,家庭经济拮据,我尽量省着花,饭菜捡最便宜的吃,课余时间也不敢上街买零食解馋。
这样,到冬令营结束的时候,我把剩余的饭菜票退了,口袋里居然还有1.8元的结余。我大喜过望,赶紧跑到鼓浪屿新华书店,花1.25元买下那本企望已久的《四角号码新词典》。这是我上小学以来拥有的第一部词典,我爱不释手,惜如珍宝,回家后有空就看,有不懂就查。幸亏我读小学时学会四角号码查字法,这下派上了大用场,查起来既快又准。后来,索性一页一页地翻看,逐字逐句阅读,还在精彩的词句下打上红蓝记号,过一段时间反复温习,加深印象。
整个高中期间,我坚持读词典,背词语,积累并掌握了大量文字和词语的释义和用法,这对于我的语文水平特别是写作能力的提高大有裨益。自此,这本小小四角号码词典有如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陪伴着我,直至今天。
三见校主
我已耄耋之年,人生历程中最难以忘怀的,无疑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作为嘉庚学子的那一段宝贵时光。
1956年至1962年,我就读于陈嘉庚先生创办的集美中学,时刻受到嘉庚精神的熏陶。当时的叶振汉校长,经常用校主陈嘉庚先生倾资兴学、爱国爱乡的感人事迹和校主亲自制定的“诚毅”校训教育我们,勉励我们诚以做人,毅以处事,好好学习本领,将来更好地报效祖国和人民。
让我特感荣幸的是,在校期间,我三次见到陈嘉庚校主,亲睹他的尊容,亲聆他的教诲,还有幸为校主送人生最后一程。
第一次见到校主是1958年秋天,那时全国掀起大炼钢铁热潮,集美中学校园里也是土高炉林立。有一天,校主在有关人员陪同下来到我们初三年校区,看到教室里空荡荡没人上课,学生们都在折腾着“炼钢”。老人家皱起了眉头,说道:“学生还是要读好书啊!”
第二次见到校主在福南大礼堂,校主从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回到集美,用闽南话向师生们传达大会精神。那时国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物资匮乏,校主勉励我们发扬艰苦奋斗精神,与祖国同心同德,共度时艰,克服暂时困难,努力完成各项学业,学好本领,将来更好报效祖国和人民。
1961年8月12日,陈嘉庚先生在北京病逝,运载其灵柩的专列于8月20日下午3时抵达厦门集美。当时学校已放暑假,家住集美大社的我得知消息后立即赶到集美火车站。
车站宁静肃穆,臂缠黑纱、心情沉痛的福建省各界代表和陈嘉庚先生生前友好一万多人,早就等候在火车站和龙舟池畔。哀乐声中,覆盖着鲜红国旗的校主灵枢由专车抬至灵棚,然后运往墓地鳌园。目送校主的灵柩从身边缓缓而过,我泪眼模糊,心痛不已。敬爱的校主,我再也见不到您了,您一路走好,我一定遵照您的遗训,好好读书做人,无愧于您的学子。
1962年夏天,为了迎接高考,我每天带着一杯温开水和两个黑馒头,来到集美鳌园,坐在校主墓地前复习备考。那时鳌园不收费,我家住在大社建业楼,步行到鳌园只需十几分钟。
时值国家经济困难时期,高校纷纷下马或缩编,国内生高考录取率只有5%左右。也许是校主神助,发榜了,我竟然以优异成绩被复旦大学录取,从此跨进了著名高等学府的大门。
六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已年逾耄耋。但是,当年负笈于集美中学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当年校主陈嘉庚先生的教诲始终铭记在心。
作者简介:洪涛(原名洪恒实),1945年11月出生于福建南安蓬华镇华美村,先后就读于华美中心小学、厦门集美中学,1967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共党员,高级记者,曾任厦门日报社新闻部副主任、政文部主任。现为厦门市书法家协会会员、全国老年书画家协会会员,厦门盈翠书画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