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5，22 目前发现最早的集美学校美术教材的作者及其事功考略
文 | 廖永健 许成基
陈庆南（1888-1952），字学程，号安清，福建省德化县桂阳乡人。陈庆南是被遗忘的民国时期福建陶瓷和教育事业贡献者。他在青年时代即展现美术才华，在国画创作上有很深的造诣；追随陈嘉庚并为初创时期的集美学校美术教育做出重要贡献；在结束军旅生涯后投身家乡建设，资助和创办多所学校，推动德化乃至福建现代陶瓷事业的发展。由于历史原因，长期以来，陈庆南的丰富事功被时光烟尘所湮没。2025年春，笔者和陈庆南后人在福建省档案馆查询到一批有关的民国福建省府档案，为全面研究陈庆南提供重要的一手资料。2025年，是集美大学（前身为集美学校）艺术“选科”开办100周年，挖掘陈庆南的事迹与贡献，正当其时。
陈嘉庚引进的重要美术教育专才
该批历史档案中有一份重要史料即陈庆南自书、经当时福建省府核验的《履历》。根据履历介绍，陈庆南1914年毕业于时称“福建高等师范学校”（现福建师范大学前身之一）的“图画手工专修科”；1914年7月到1920年8月在“福建省立第一中学”（现福州第一中学）任教。1920年8月到1922年7月间，陈庆南接受陈嘉庚聘请，在集美学校执教。1919年5月，陈嘉庚与胞弟陈敬贤“轮换”，自新加坡返国主持集美学校建设和筹办厦门大学。在《陈嘉庚文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24）中，有一封陈嘉庚1920年6月14日写给刚上任集美学校校长仅一个月的叶采真（叶渊）的重要信函。陈嘉庚在信中主要谈及学校初创时期师资的问题。在陈嘉庚看来，“独是师资一项，最为无上第一要切”，主张对优秀教师多方延揽、重金礼聘。信的第三部分，陈嘉庚专门提及对陈庆南来校执教的安排：“陈学程先生为手工图画教师，参观之事是否紧要，林君亦未敢断。且本校现未有工厂，先生如度有益，可许之无妨。至移家来校，住宅以乡间常屋，未知其是否合意？如不嫌鄙陋，或能作到，请代达。是仰。”陈嘉庚要求学校：一是时任学校师范部图画教员林学大（陈庆南同学、后成为新加坡南洋美术专科学校创办人）所不能决定的、陈庆南提出任职前先“参观”学校和提供教学实践“工厂”的要求，校长可以同意；二是对陈庆南从福州“移家来校”的诉求，让学校先租用集美大社“乡间常屋”供其住宿并转达希望其“不嫌鄙陋”的歉意。对一位普通教员提出的教学、生活条件如此重视的记载，在陈嘉庚的书信中极为罕见，足见陈嘉庚对这位引进“先生”寄予重托，也可见陈庆南才学深厚。
1920年陈嘉庚（二排左3）与陈庆南（二排右2）等集美学校教职工合影（图片来源：陈嘉庚纪念馆）
陈庆南所希望的与“手工图画”课程相配套的“工厂”，陈嘉庚也依诺提供。该“工厂”即为1920年11月落成的“手工教室”。手工教室位于原尚勇楼（今集美小学操场）西侧，一层，6间，面积5808平方尺，造价8000银圆，为西式建筑，大坡顶红瓦，两侧为半圆形券柱式外廊，前后立面檐下辟为四个长方形大窗台，檐上与屋项构成三角形墙面，分为两层立壁柱造型，中间开设三个窗户以通风采光。从建筑美学角度推测，手工教室的设计建造应该有美术科班出身的陈庆南贡献。在学校美术馆于1931年12月建成之前，曾一度“暂将师（范）部手工室整理改为美术馆”。
根据《履历》，陈庆南自述在集美任教期间担任“厦门大学筹备员”。查阅有关史料，陈嘉庚1920年8月先后聘任蔡元培、邓萃英、黄炎培等为厦门大学“筹备员”，同年11月在上海召开筹委会第一次会议，确定厦大于1921年春季开办。1920年底邓萃英接到陈嘉庚的校长聘书后，开始主持厦大筹办，其推荐的何公敢、郑贞文到达集美，分别担任厦大筹建时期的总务处主任和教务长。据何公敢回忆，两人在“在集美中学的一处校舍办公”。因厦门岛演武场校舍尚在筹建，1921年4月6日厦大开办时，暂时借用1921年春新落成的即温楼、明良楼“开幕”。1921年5月邓萃英率何公敢、郑贞文离职。陈庆南不是决策创校的“筹备员”，而是与何、郑一样执行具体事务的“筹备职员”。1921年6月陈嘉庚聘请的新校长林文庆到任。11月间因在新加坡商务操劳过度，陈敬贤咯血病复发，回乡养病。其间陈嘉庚奔忙于集美和厦门岛之间，直到1922年2月厦大第一栋校舍映雪楼落成，全校迁入新址上课后，3月陈嘉庚才返回新加坡打理商业。陈敬贤休养期间并监理厦大和集美校务。厦大学潮发生后，陈敬贤病体难以支撑，于1922年6月前往日本治病。根据上述考证，结合佐证史料，陈庆南自述为厦大“筹备员”应为可信。当时集美学校教师身兼数职实为常态。陈庆南深受陈嘉庚器重，又与陈敬贤年龄相仿，其任课教室亦在集美的厦大筹备处附近；在多位筹备职员离任的情况下，陈庆南受指派兼任(参与)厦大筹备事务顺理成章。现藏于陈嘉庚纪念馆的陈庆南与陈嘉庚、陈敬贤的合影，可为强化佐证。
“平易近人”“世所闻名”的优秀教师
在1923年出版的《集美学校十周年纪念刊》“前任教职员一览表”中，陈庆南为“图画手工教员”。据集美校史记载，集美各校特别是师范科对学业有严格的规定，如主要的学习科目中的“艺术课程”包括音乐、图画和手工；毕业标准分10类，其中第八类是音乐、美术和手工等方面的知识26项。“手工”一科，视为学校中重要之教科：“教授学生手工，不独能启发其思想，熟练其动作，亦可引起其对于手工之兴趣，使学习者时时有变化创造之机会，能凭自己思想，自由创作，以养成其发明创造之能力”。该课程注重实践，如开设黏土石膏工、蜡工、竹工、木工、金工等实践项目，“是以手工教室，决非培植一二专门之人才而宜注重普及练习，为将来入身社会服务之需”。陈庆南作为承担学校重要的美育和实践必修课的专任教师，对集美学校初创阶段贡献良多。
陈庆南在集美学校度过两年愉快的教学生涯。期间，有两位后来成为著名教育家、爱国民主人士的学生和他感情颇深。一位是1924年5月毕业的师范第四组学生叶维奏，一位是1924年12月毕业的第五组王秀南。叶维奏留校任教，后任集美小学校长、集美职业学校校长，两次入职国民政府福建省教育厅，1945年成为代表中国从日寇手中“光复”金门的首任县长，对陈庆南晚年在家乡德化办学提供诸多帮助。王秀南是叶维奏的好友，也留校任教，曾任集美师范学校校长，1949年后赴印尼、马来亚任教，为新加坡培养了500多名中学名师和校长。1985年王秀南在新加坡出版《教学著述六十年：王秀南教授八十回忆录》，书中王秀南深情回忆当年集美求学往事：“谈起老师，和我们的小学时代比，真是差如天渊……图画教师林学大、工艺教师陈学程……都是本地脚色（原文如此），平易近人”。王秀南对学校“名师荟萃”评价很高：“鼎鼎大名的钱穆……以哲学名世的吴康……不同凡响”；“工艺专家胡颂淳、陈学程……都是世所闻名……我们幸而是当日的学生，得以先沐春风”。
陈庆南在集美学校著述颇丰。据1940年《履历》自述，“著作”有：“箕子镜、爱国英雄诸剧本、图画讲义、图案讲义、工业讲义”。但由于历史的原因，上述著述长期没有实物文本相佐证。所幸的是，经过笔者深入挖掘，这些发表在早期集美校刊上的轶文得以重新面世。1922年1月1日《集美周刊》“文艺”版发表署名“学程”的《箕子镜事略》一文。文章用文言写作、1500余字，以1909年朝鲜义士安重根在中国哈尔滨刺死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的故事为背景，讲述了几位“与安同谋，先安而死”的英雄故事，推断应为有真实原型的历史演义。陈庆南的文章情节惊险曲折、人物描写细腻，彰显强烈的爱国情感和民族主义色彩。另一篇是发表于1922年3月19日《集美学校周刊》上的《<丽端蹈海> 事略》，署名“陈学程”。该剧本讲述明末扬州许成诰之女许丽端为报父仇，女扮男装并协助台湾明郑政权抗击清军二十余年。在义举失败后跃海而死的故事。陈庆南的剧本曲折生动、扣人心弦，融汇历史、政治、文化知识，塑造了一个卧底女侠和“国士”的形象，其中也蕴含陈庆南激励自己和师生探索报国路径、实现人生理想的期许。通过对两个女英雄形象的塑造，还反映了陈庆南对中国早期妇女解放进步运动的支持，教育和鼓舞了他当时所授课的集美女子师范学生。
陈庆南（前排右1）与陈敬贤（二排左5）、集美学校校长叶渊（前排左5）、厦门大学校长林文庆（前排左6）等合影（图片来源：陈嘉庚纪念馆）
目前发现最早的集美学校美术教材：《形象艺术讲义》
2025年春，陈庆南亲笔撰写的一册重要论著得以发现。文本原件现属德化县收藏人士，为蜡纸手刻油印，共120页、约6万字，配图60余幅，图文并茂，内容丰富。封面以毛笔分三行写：形象艺术讲义，全一部，陈庆南编；落款：郭希曾。查询集美校史和德化县史料，郭希曾为1924年12月毕业的集美学校师范科第五组德化籍学生，后在德化从事文教。笔者判定该书为陈庆南1920-1922年间任教集美学校期间亲自刻印的美术课程讲义，由郭希曾加以装订并保存。依据有三：一是与陈庆南《履历》自述“著作”目录相符；二是部分篇章采用“五四”时期常用的竖排文字旁边加带密圈的排版方式；三是内容中有关于“图案”新“名辞”的详细阐释，“图案”一词正是20世纪初从日本传入。这部书是迄今为止可考的集美学校最早的美术课程教学用书，具有重要的历史和学术价值，是集美学校美术“选科”开办100周年重要实物见证。但现存《艺术形象讲义》内只有《图画讲义》《图案讲义》两辑，且内容缺损较多，殊为可惜。
陈庆南编著的《形象艺术讲义》封面，该书为可考的集美学校现存最早的美术教育教材，原件现在民间藏家手中，图片为陈庆南后人提供
陈庆南著述《形象艺术讲义》页面，为陈庆南后人提供的扫描件
陈庆南的《形象艺术讲义》被整理者郭希曾标称为“编”，但从内容上看，其实很多是陈庆南的教学心得，具有学术独创性，实为“著”。《图画讲义》第一篇为《图画理论》。陈庆南在开篇《绪言》说道：“文字所以代表语言，而图画则用补文字之不足”。他举例《史记》记载“高祖隆准，项羽重瞳”，“虽二人之容貌跃跃于纸上，要之究不若一幅画图之明了，甚有穷篇累牍至千万言，犹不能详述者”。他提出“得一图画即足迎刃而解，且无论妇孺皆可一览而知；至于机械建筑等，尤非图不明”。他认为“图画之价值，实重于文字”，主张美术教育要“深得美之要素”，而不能“昧于美的原理”，教学“欲使图画臻完善之境界，非深究其原理不为功”，“图画一科当收事半功倍之效”。陈庆南将该篇分为“位置法、轮廓法、描写法、阴影法、色彩法、图案法、远近法”等七章，但该书现存只有《位置法》一章，该章细分为“一个物体之适当配置、数个物体之适当配置、画面余白及区分法”等三节。现《形象艺术讲义》第二部分为《铅笔画讲义》，分为：绪论、用具、临画与写生、写生之技法、写生之心得、静物、花、各种花之画法、风景、季节与位置之选定、近景中景远景等11章。现《形象艺术讲义》第三部分为《图案讲义》。在第一章《总论》中，陈庆南论述“图案design之名辞，为近世流行语，古之漫然所谓模样下绘意匠考案是也。图案者，即美术上及建筑制造上计画[划]形式或颜色之预备也”。他分五节阐述：图案之意义、图案之必要、图案与用途之关系、图案与材料之关系、图案与流行之关系。在第二章《图案之原则》中详细介绍图案设计九大原则：钧合、安定、均齐、平衡、变化、统一、调和、反映、取义。在第三章《化形》中陈庆南以蝴蝶和花朵造型为例，介绍了具象与抽象的易同与变化。第四章《色彩法》中科学阐释了“三色定理”与绘画的关系。现《形象艺术讲义》第四部分《图画讲义》，又分为总论和两个章节，内容较为庞杂，详细介绍“水彩画之名称、位置、价值”，作画的“材料器具：颜料、画笔、橡皮”，辅助工具“画板画囊速写簿及画夹子之便利、水桶、海绵”等。
赓续嘉庚精神，为福建教育和陶瓷事业做贡献
1922年陈庆南离开集美学校。他秉承陈嘉庚倾资兴学的理念，为家乡德化乃至福建文教事业做出诸多开创性贡献。1933年8月到1935年8月，陈庆南担任德化县“培风”中学暨简易“乡师”（现德化一中）校长。为促进当时衰微的福建陶瓷业的“复兴”，陈庆南1935年春形成《考察江浙赣鄂皖陶瓷及乡师并实业教育日记》和考察报告，并发表《参观江浙翰鄂皖等省乡师及职业教育报告》《德化瓷业之探讨与实施》等学术论著，推动了福建民国时期“省立德化陶瓷职业学校”的成立和发展。该陶瓷学校及其附设陶瓷改良场为振兴德化和福建陶瓷业，特别是行业的技术改造、产品升级、人才培养、销售推广做出巨大的贡献。1944年秋陈庆南“以冀培养专门技术人才，而助农村发达，以裨地方生产”的初心，捐赠田地年定租509市担40市斤以及造林山地2000余亩，在德化上涌创办“私立尚养初级农业职业学校”（现德化二中前身之一），后又加办普通初中和“高农”科，成为继1947年停办的“集美高农”后福建中南部重要的农学人才培养地。期间福建政坛耆宿萨镇冰专为陈庆南赠送“倾资兴学”匾额，以示褒扬。该校为新中国成立初期福建农业、林业建设输送一大批专业人才。
作为目前发现最早的集美学校美术教材（1920-1922）的作者，陈庆南认真贯彻陈嘉庚关于学校教育“不但教其识字而已，其他如知识、思想、能力、品德、实验、体育、园艺、音乐以及其他课外活动，均须并重，与正课相辅而行”的教育方针，在集美学校美术教育初创阶段承担重要的美育和实践必修课的教学，为1925年开启集美高级师范“选科”（即在文、理、史地、体育和艺术“选科”）奠定坚实基础。陈庆南后又追随陈嘉庚的脚步，以爱国爱乡的情怀抱负，慷慨捐资兴学造福桑梓；以善农善工的专业水准，著书立说焕发德瓷新生。深入考述陈庆南丰富事功，对于“补遗”福建现代陶瓷和教育事业史、对于提升集美学校早期美术教育和课程教法的研究，具有重大意义。
